「啊?連陳映真都沒聽過?還有臉讀社會組?你們這些自然組轉來的
敗類,我看以後只能去讀商學院了。」在北京養病的小說家陳映真創作五十周年,這兩天文壇為他舉辦盛大
的回顧展及座談會。不知怎麼地,每次一提到陳映真,耳邊就響起當
年那個高中國文老師的聲音。
雖然他只教過我半年,還罵過我們這些轉組的學生「敗類」,他卻是
真正影響我這輩子的老師,若沒被他教到,我可能不會讀過幾千本小
說、不會創作、不是文藝青年,甚至不會當記者。今天是教師節,我
最想感謝的,是這個不修邊幅、憤世嫉俗,卻飽讀詩書的國文老師。
我出生於勞工家庭,父母兄姐都是工人,我是家裡學歷唯一超過國中
畢業者。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六○年代,鄉下的小工廠隔周休一天,每
晚加班到九點。我從小就是鑰匙兒童,父母任我放牛吃草,從小到大
,家裡沒買過一本課外書給我讀過。
我小時候最愛看的課外讀物是《銀色畫報》
小時候我愛看電影,從二林二秦的瓊瑤片、邵氏武俠片看到姚鳳磐的
鬼片,我最愛的課外讀物除了漫畫,就是「銀色畫報」,是那種紙粗
粗的、印刷差,專門報影星動態及電影本事的雜誌,每次一出刊,我
就會到鎮上唯一的書局美文堂,站著看完,然後癡癡等待,新片通常
三四個月後才會輪到鄉下的三輪戲院上映。
國中國文老師被張曉風教過,他推薦我們看她的散文,我買了生平第
一本純文學書─張曉風的《地毯的那一端》,那時她才剛結婚,字裡
行間滿滿的幸福,我讀起來就像看瓊瑤電影,也感到很甜蜜。這兩年
我採訪遇到幾次曉風老師,她罹癌仍生生不息,說話很溫柔,讓人如
沐春風,和當年讀她的書時感覺無二致。
我國中大半時間都在玩或看電視,國三才覺醒發奮圖強,以超過最低
錄取分數零點四分錄取南一中。由於搭車上學要一小時,我負笈到台
南市讀書。
高一我改迷上西洋電影,一有空就到全美、東安等二輪戲院看兩部四
十元的電影,唯一買過的課外讀物是蘇偉貞的早期小說《陪他一段》
,感覺寫得還不錯。
擔心留級轉社會組,遇到自己看鏡子剪髮的怪老師
南一中的數學教得很難,加上沒錢補習,又沒興趣,我高一的數學就
不及格,高二選組,班上沒人選社會組,我只好從眾選自然組,其實
不自量力,眼看著高二的化學快要不及格,兩科補考沒過可能要被留
級,沒臉見江東父老,剛好學校首度開放高二下就可轉組,我不假思
索馬上轉到社會組。
新班級的國文老師也姓張,是從台中一中轉來的怪胎,當時的年紀應
該已四十上下,仍是個未婚的「羅漢腳」,鬍子常沒刮、頭髮總是油
油的像鳥巢,原來他頭髮都是自己看鏡子亂剪一通,難怪這麼難看。
他獨居在學校的舊宿舍,喜歡聽古典音樂,上課有一半時間都在罵國
民黨或上中國現代文學史,從魯迅、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到白先
勇、黃春明、陳映真等人的經典作品,逐一導覽。
來自鄉下的我,當時第一次聽到陳映真的名字,也不曉得他是被關過
七年的政治犯,更不知道他曾被政論家徐復觀喻為「海峽兩岸第一人
」。
當老師問我們幾個自然組轉來的人,陳映真是誰,一問三不知,他不
禁用屠夫般帶點嘶啞的聲音罵我們:「你們這些自然組的敗類呀,連
陳映真是誰都不知道,還有臉讀社會組嗎?」
他舉的一串文學家的名字,說老實話,我只有在國中課本讀過黃春明
的短篇小說《魚》。被老師這麼一激,從此我每個禮拜省下一百元買
小說,當時台南的書賣得很便宜,遠景出版的新書往往賣七折,我每
晚讀完教科書後讀小說,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高中聯考前仍在看小說,三○年代禁書經典已讀完
那時三○年代的書還沒開放,我都跑到成大門口的小貨車,買翻印的
小說,從魯迅的吶喊、徬徨,到沈從文的邊城、巴金的寒夜、蕭紅的
呼蘭河傳,按著老師的指引,每本都是文學評價最好的經典。
雖然只被他教過半年,但影響我往後一輩子,直到高中聯考前夕,我
仍每晚看小說,甚至還寫了一篇小說投稿救國團的《南市青年》,放
榜後刊登。
可能因為大量閱讀啟發智力,我轉組後第一次段考就考第二名,連我
都覺得莫名其妙,此後保持前三名,後來上政大。高中畢業搬回家時
,累積買的小說已有好幾十本。當代小說名家的名著我幾乎都已讀過
。
還記得,當時有個和我同年的鄰居,讀最後一個志願的公立高中,原
本血氣方剛不讀書,經過我影響,後來也開始讀起小說,比我還投入
,甚至還買新書月刊來看,整個人的氣質也煥然一新,我們談話都在
討論誰的小說好不好看,是我們讀國中時根本不會想到的事。
最感動的閱讀畫面:工人老爸在門前板凳讀《黑面慶仔》
甚至連從沒讀過文學小說的老爸,有一次暑假傍晚,也受我影響,在
家門口搬張板凳坐下,安靜地讀起洪醒夫的鄉土小說《黑面慶仔》,
一個只有國小畢業的工人在看小說,是我看過最感動的閱讀畫面。
我和曾志朗、洪蘭夫婦很熟,他們這幾年全力推動閱讀,主要立論是
:人長大後,腦神經依舊在成長,讀越多書,神經網絡越四通八達,
更能觸類旁通、激發創意。
如今回頭檢視當時的自己,我這個「自學」的工人之子,應該就是大
量閱讀的受益者,不只智力大躍進,原本毛燥的個性,也變得較沉穩
。這全要感謝那個罵我「自然組敗類」的老師。
張老師,雖然我不知退休的你,如今身在何處,但我想告訴你,每年
教師節,我都會在內心默默感謝你。
也希望所有為人師者,永遠勿忘為人師的初衷,你們是很多工農子弟
、弱勢族群翻身的最後希望與啟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