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春節期間,是我看最多書的時候。
不用上班,回到南部老家,既沒第四台,也沒DVD player,小鎮的戲
院更早已倒了。沒電影看,十幾台數位電視又難看得要命,加上家裡
沒寬頻,上網只能撥接,很浪費電話費,過年幾天的休閒,只剩看書
、聽音樂。
懶得帶太重的行李,今年我沒帶書回家,返鄉當天,就到鎮裡唯一的
書局逛一逛,沒想到鄉下地方,竟然還有賣村上春樹的新書,就買了
一本村上朝日堂系列散文《村上朝日堂嗨嗬》,睡前在床頭看。
村上春樹出道近卅年,只寫了《挪威的森林》等十一本長篇小說,其
餘都是短篇小說、遊記和閒扯淡的散文。和大部頭、有點沉重的長篇
小說相較,他的散文有時寫得更妙,很能抓住某種「感覺」,讓人共
鳴。
除夕夜。十二點前後。空曠的鄉下,傳來零星的除歲鞭炮聲,提醒我
又老了一歲。
房內溫度計標示著只有十七度,我下半身蓋著厚重的冬被,坐臥床頭
,讀到「告別所謂青春的心理狀態」這一篇典型的村上體散文。可能
因為他寫這篇時,和我現在的年紀相仿;也可能只因天寒地凍、歲末
年初,讀後特別感傷。
村上問了讀者一個問題:你的青春,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是在哪一瞬
間離你而去,你還記得嗎?
他的一個朋友說,青春結束於開始嫉妒兒子。
「我有一個兒子。六歲了。我看著他,有時就會這樣想。以後這孩子
會長大,會遇到各種女孩子,會談戀愛,睡覺,會有很多這類好事情
。可是,我卻不會再遇到這種事了。以前是有過喔。可是以後卻沒了
。說起來很愚蠢,不過總之我是在嫉妒。對兒子往後的人生。」
村上感覺青春結束,則是在卅歲的時候。
他在麻布一家雅緻的餐廳和一位美女用餐,是為了談工作,四人在一
起,完全沒有羅曼蒂克的氣氛。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嚇了一跳,因為
她和前女友長得一模一樣,臉孔、氣質、連笑的方式都一樣,「像到
令人心痛的地步。」
當年兩人交往到不錯的地步,後來不知為何分手了,從此沒再見過面
。
村上一面坐立不安,心跳不已,一面喝著葡萄酒,暗自打量這個100%
的前女友分身:因為年齡的關係,她時髦多了,穿的衣服、化妝、髮
型和裝扮,全都很時髦。
「嘿,妳跟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長得一模一樣,真的像到讓我大吃一驚
的地步。」他終於忍不住,很誠懇地告訴對方。
「男人都會這樣說。我覺得是很好聽的說法。」她卻當成男人老套的
搭訕。
他能體諒她。這類美女,應該經常碰到這類陌生男子的討厭搭訕。
但他過去一直守護著、寶貝著有關前女友的記憶,就因為和美女交談
的短短一句話,而瞬間消失;連帶那個叫做「青春」的模糊心理狀態
,也跟著閉幕。青春是種心理狀態,往往在一瞬間消失。
我的青春,消逝在九二一地震那年。
九二一前夕,和女友分手。深夜我們約在忠孝東路一家廿四小時餐廳
說清楚。整整談了五小時。她說了很多,我卻完全聽不進去。理智上
知道不分手不行了,情感上卻拖泥帶水,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以為耍
耍賴,就可重回媽媽的懷抱。
一切徒然。走出餐廳時,天已微亮。我的表情,是「既然如此,只好
這樣」般的無奈。像好萊塢電影完美畫面,我們在無人的忠孝東路上
吻別,從此成為陌生人。
分手的那一夜,我好像才剛長大,沒想到,很快就老了。
震後一個月,我到一個救災感恩晚會採訪,當天有個和我名字同音的
小朋友出席,他被困在地下好幾天才被救出,我特地去和他「相認」
,他聽說我的名字和他一樣,睜大眼睛,然後很有禮貌地用台語問候
我:「阿伯,你好。」
我的人生,彷彿在那一瞬間大地震,且是個「里程碑」級的地震。才
卅歲的我,竟然已變成「阿伯」了。我好像一下子從青年掉到歐吉桑
的中年深淵。
我比這男孩的爸爸大一兩歲,按輩分,他是該叫我阿伯,但我毫無心
理準備,因為之前採訪小朋友,他們通常叫我叔叔,甚至有人叫哥哥
,第一次被別人叫阿伯,能不傷心嗎?
我被迫和青年一刀兩斷,毫無過渡期,就跨到中年,開始學習對分手
這類人生必經之路釋懷;開始對同學離婚習以為常;開始對周遭親友
得癌症、憂鬱症這類不幸的消息心驚膽跳,慶幸只要活著,再也沒什
麼大不了...。〈此為我部落格舊作,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