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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作者: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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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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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澤之蛇
迷途看花開
陳心怡

作者簡介

高行健,畫家、小說加、劇作家、導演, 1940 年生於中國江西贛州,自幼學畫,現定居法國。

著有長篇小說《靈山》、中篇小說集《有隻鴿子叫紅唇兒》、短篇小說集《給我老爺買魚竿》;劇作十八種,分別收集在《高行健戲劇集》、《山海經傳》、《高行健戲劇六種》、《周末四重奏》等書中;論著有《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對一種戲劇的追求》、《沒有主義》、《論寫作》。他的作品已被譯為十多種文字出版,他的劇作也在法、德、英、美、義、奧、瑞典、波蘭、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日、澳大利亞、乃至於非洲的象牙海岸、多哥、貝寧、以及台灣和香港一再上演,還在歐洲、亞洲、美洲、許多國家舉辦了他的水墨畫數十次個人畫展,出版的畫冊有《高行健水墨作品》、《墨趣》、《墨與光》等。

2000年10月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華文作家中首位獲得此一殊榮者。

內容簡介

 不論在塵囂的市集裏,或是人跡罕至的蠻荒之地,「你」和「我」都為了探索「靈山」,而到處遊盪,尋找心中的樂土—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作者從各個角度切入,體現一個向靈山朝聖的心路歷程,並藉此撥開中國西南邊區的神密面紗。

  《靈山》採用了第二人稱和第一人稱交互運用的敘述方式。「你」和「我」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不是一個人,這並不十分重要,重點是他們都是敘述的主體,前者是分析式的,後者是綜合式的,共同體現向一個靈山朝聖的心路歷程。在這部也可以稱作是「尋根」的巨大的架構中,高行健有意擺脫了傳統的編織情節和塑造人物的累贅,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語言的實現上,使語言澄澈猶如雪山的澗流,直接呈現出敘述者的心象。

  這樣的寫法,仍然算是一種散文化的小說模式。就其篇幅的巨大而論,這是一種嶄新的嘗試,端看他語言的藝術是否承托得起這巨大的篇幅所帶來的重量。如果說傳統小說的「人物──情節」模式早已經形成讀者固定的審美經驗,那麼任何小說的新模式都將訴求於讀者審美經驗的調整,拒斥的心理和新景觀的刺激將會同時產生。

靈山就像是一串璀璨的寶石,有故事,有散文,而且常常是各自獨立的,。在靈山的引言中,評者說這樣散文化的小說需要極佳的文字控制力。我想高行健辦到了,因為我閱讀的時候並不會覺得很無聊很空洞。採用這種寫法的原因,我想除了歐校長所說的因素外,或許可以歸咎於主題過於龐大,書中某章寫了數十句以「歷史是…」為開頭的句子,光是歷史的定義就如此繁蕪,何況靈山探討的是整個人生所追求的東西,繁雜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結果。

小說中,有幾個我印象較深的片段。一是魔影,魔影是人在濃霧的深夜裡提著小燈,燈將自己的影子映照在天空上,那影子是如此巨大驚人,我想這樣的景象實可跟極地的極光相提並論。

一是貓熊的敘述,原來貓熊跟其他熊類一樣,是有攻擊性的,文中提到某人因覺得貓熊可愛,想要親近親近,結果被一耙打掉了生殖器。

另外對少數民族的歌謠、風俗的描述等,也令人印象深刻。當少女對著你唱情歌,沒想到故事中的我(還是你,不太記得了)竟因為自己的心已老,老得冷漠了,而沒有接受。此外,小說對大陸的民情也有所著墨。

簡而言之,一顆寶石只是一顆寶石,串成一串就引起一場美麗的尋覓。



本文於 修改第 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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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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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靈山,幾年前翻了,一直停留在前面五分之一的狀態。我只看了八月雪以及八月雪上演的劇碼。

今天看了齊貝安這樣用心介紹,我希望抽空看完之後,可以趕快跟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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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璀璨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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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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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怡

靈山就像是一串璀璨的寶石,有故事,有散文,而且常常是各自獨立的,。在靈山的引言中,評者說這樣散文化的小說需要極佳的文字控制力。我想高行健辦到了,因為我閱讀的時候並不會覺得很無聊很空洞。採用這種寫法的原因,我想除了歐校長所說的因素外,或許可以歸咎於主題過於龐大,書中某章寫了數十句以「歷史是…」為開頭的句子,光是歷史的定義就如此繁蕪,何況靈山探討的是整個人生所追求的東西,繁雜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結果。

小說中,有幾個我印象較深的片段。一是魔影,魔影是人在濃霧的深夜裡提著小燈,燈將自己的影子映照在天空上,那影子是如此巨大驚人,我想這樣的景象實可跟極地的極光相提並論。

一是貓熊的敘述,原來貓熊跟其他熊類一樣,是有攻擊性的,文中提到某人因覺得貓熊可愛,想要親近親近,結果被一耙打掉了生殖器。

另外對少數民族的歌謠、風俗的描述等,也令人印象深刻。當少女對著你唱情歌,沒想到故事中的我(還是你,不太記得了)竟因為自己的心已老,老得冷漠了,而沒有接受。此外,小說對大陸的民情也有所著墨。

簡而言之,一顆寶石只是一顆寶石,串成一串就引起一場美麗的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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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嚮往與實踐─談高行健的《靈山》與《一個人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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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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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怡

http://public1.ntl.gov.tw/publish/bookevlu/62/06.htm

 

自由的嚮往與實踐─談高行健的《靈山》與《一個人的聖經》
歐宗智【台北縣清傳高商校長】

(一)前言

   榮獲二○○○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因是中國流亡作家,已入法國籍,又是文學、戲劇、美術三棲,且其文學著作目前僅出版半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二種(《靈山》約三十萬字,費時七年完成;《一個人的聖經》約二十六萬字,費時三年完成)、短篇小說集一種(《給我老爺買魚竿》,聯合文學,民國七十八年二月出版,共十七篇,約十六萬字),以這「少量」的作品而贏得舉世矚目的大獎,加上其小說並不好讀,是以高行健的獲獎自是頗有爭議。尤其不少人批評高行健「名過其實」,認為他不按牌理出牌,罔顧一般小說的寫作要素,以致分段零散,時空交錯繁複,結構鬆散隨興;書中人稱不斷變換,主角亦一概無名無姓,未見刻意經營,讓讀者印象模糊不清;敘事者不但不時有大段的心理獨白,甚至於「不知所云」,還會夾敘夾議,發表各種看法,就像論文一般。特別是,「性」似乎成了小說主角生命中唯一有意義的事情,更有許多露骨的、令人臉紅心跳的情慾描寫,不免令人疑惑不解!

   如果以傳統、保守、道德的角度去看高行健的小說,得到上述的感想並不意外,他在《靈山》第七十二章就代替一般的讀者提問:「把遊記、道聽途說、感想、筆記、小品,不成其為理論的議論,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錄點民歌民謠,加上些胡編亂造的不像神話的鬼話,七拼八湊,居然也算是小說!」然而,高行健曾於《給我老爺買魚竿》跋已提到:「用小說編寫故事作為小說發展史上的一個時代早已結束了。用小說來刻畫人物或塑造性格現今也已陳舊。……如今這個時代,小說這門古老的文學樣式在觀念和技巧上都不得不革新。」由此可知,高行健之寫作乃是刻意如此,他不想重複寫實主義所遵循的反映社會人生的老路,並且企圖擺脫一向認為是小說核心成分的情節和人物。若了解高行健的「嚮往自由」以及所謂的「沒有主義」,那麼對其小說即較能接受,進而欣賞其奧妙了。

(二)嚮往自由與堅持「沒有主義」

   高行健之嚮往自由以及其「沒有主義」的堅持,顯然來自於對極權專制(文化大革命即為代表)的不滿與反抗。他由詩寫到劇本,文化大革命一來,為了保命,他嚇得全都燒掉(見高行健領諾貝爾獎答謝辭)。之後,他去耕田好多年。這期間他偷偷寫作,把寫的稿藏在陶土罐子裡,埋在地下。不料文革之後,他仍受到壓迫,所寫的又禁止發表。逃到了西方,他深感自由的可貴,加以耐不住寂寞,乃繼續寫,而且隨心所欲,寫自己想說的話,也不在乎出版不出版,只要自己寫得痛快,活得快樂。

   有感於種種「主義」總是意味著集體的偏執,集體的瘋狂,集結的暴力,以神聖的名義對異己的摧殘,以群體的名義對個人的踐踏,高行健討厭一切「主義」,特別是那些有著強烈政治意味或意識形態意味的主義,例如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馬克斯主義……等等,高行健在《沒有主義》一書的自序說:「沒有主義,是現今個人自由的最低條件,倘連這點自由也沒有,這人還能做人嗎?要談這樣或那樣的主義之前,先得允許人沒有主義。」又說:「我甚麼派都不是,不隸屬任何主義,也包括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他的可貴,在於從厭惡極權政治出發,導出對所有「主義」的拒絕──包括一般人都不願反對或不敢反對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進而高倡個人權利、個體自由,尤其是精神上的尊嚴與自由。於是,對個人尊嚴與精神自由的信仰與追求,成為高行健思想的核心、作品的靈魂,而在表現形式上,也就形成其深具特色的風格了。

(三)文革的反映與逃亡的告白

   《靈山》的主人翁為尋求一方淨土「靈山」,深入中國人跡罕至的西南邊區,遍訪了回、苗、侗、羌、彝……等少數民族,以及遊歷過江南之後,又回到北京。至於「靈山」為何?主人翁說:「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就是這樣。」而關於文革的恐怖與殘酷,《靈山》也提到不少,但《一個人的聖經》則幾乎是以此為主軸。《一個人的聖經》書中的敘事者在香港遇見猶太女子,她提起自己在十多歲時遭德國畫家強暴的痛苦記憶,於是牽引出「他」的文革記憶,覺得心頭「有過近乎被政治權力強姦的感覺」,因而不得不寫下這樣一本書。

   《靈山》一書,在大山裡逮到的「野人」最能凸顯文革的可怕,野人本在大學裡研究甲骨文,只因年輕氣盛,開會時對時局發了幾句狂言,就被打成右派,下放青海農場勞改,後來鬧災荒,差點死掉,先是逃回上海,但因家人不敢長期藏匿,他才輾轉跑進大山,這一躲就二十年,成了世人亟欲「研究」的野人,豈不可悲!

   另外,透過許多場景,《一個人的聖經》可以說忠實而詳細地記錄了中國人在那一個「沒有戰場卻處處是敵人,處處設防卻無法防衛的時代」,所遭遇的種種黑暗、恐怖與悲慘。在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政治風險中,為了生存,不得不說眾人都說的話;集會喊口號時,更不能不即刻跟上喊出聲,還不能不喊清楚,不能有任何遲疑,否則隨時有被打成「反革命」的可能。人與人之間不得不戴上虛假的面具,彼此完全失去了信任,即使對方是最親密的愛人也一樣如此。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一個人的聖經》的敘事者就表示,他需要一個窩,一個擁有個人隱私而不受監視的家,可以大聲說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一個可以出聲思想他個人的天地。這真是一場絕無僅有的人間大悲劇!

   為了活下去,為了維護做人的尊嚴,唯一的出路便只有「逃亡」。所以,誠如劉再復於《一個人的聖經》跋所言,這是「逃亡書」。高行健更進一步說明,「我以為人生總也在逃亡,不逃避政治壓迫,便逃避他人,又還得逃避自我,這自我一旦覺醒了的話,而最終總也逃脫不了的恰恰是這自我,這便是現代人的悲劇。」(見民國八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中央副刊專訪)《靈山》的「我」也說道:「他們自有一個我永遠也走不進去對我封閉的世界,他們有他們生存和自衛的方式,游離在這被稱之為社會之外。我卻只能再回到眾人習以為常的生活去苟活,沒有別的出路,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這樣無奈的告白,讀來怎不掩卷嘆息?

(四)自由的嚮往與闡釋

   《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中,關於文革、極權、專制的壓迫,令人不寒而慄;對自由的嚮往與闡釋,則最值得欣賞。

   高行健透過《靈山》的「我」說:「沒有目的便是目的……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沒有目的,只是就這樣走下去罷了。」又說:「人本是自由的鳥兒,何苦不尋些快活?」《一個人的聖經》的「你」慶幸居然贏得了表述的自由,再也無所顧忌,講自己要說的話,寫自己要寫的東西。「你」以再平常不過的心態來看這世界,如同看你自己,你也就不恐懼,不奇怪,不失望也不奢望甚麼,也就不憂傷了。尤其高行健索性在《一個人的聖經》第三十九章,通篇以哲理散文詩的形式來闡釋「自由」:「自由是你自己對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你品嘗這點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愛帶來的快感」、「說佛在你心中,不如說自由在你心中。自由絕對排斥他人,倘若你想到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讚賞,更別說譁眾取寵,而譁眾取寵總活在別人的趣味裡,快活的是別人,而非你自己,你這自由也就完蛋了」。令人印象深刻,值得細細去咀嚼回味。

(五)情色的大膽書寫

   不論是《靈山》或是《一個人的聖經》,都有大量的,而且坦白直接的情慾描寫,曾有讀者於高行健來臺演講時,公開表示疑惑,並以此詢問其創作動機。高行健當場並未直接回答何以在情色方面如此放縱任性,只避重就輕地說,不喜歡的話逕自跳過這些章節吧!

   事實上,《一個人的聖經》的「他」即自承好色,「由衷喜愛漂亮女人,而他沒女人的時候,便自己下筆,寫得還相當色情。這方面,他毫不正人君子,甚至羨慕唐璜和喀薩諾瓦,可沒那豔福,只好把性幻想寫入書中」。情慾在高行健的小說裡扮演著份量頗重的角色,如果把這一部分從中抽離,則高行健的小說勢必大為失色。小說的取材,本就不該有禁忌與限制,何況性愛與色慾乃是聖人都難免的「人之大欲」。平心而論,《靈山》中與「你」同行的「她」,或者《一個人的聖經》那個「他」與所「享用」過的少婦林、少女蕭蕭、毛妹、小護士、學生孫惠容、逃難邂逅結婚而又離婚的許倩,乃至旅行時遇見的法國、義大利、德國等外籍女子,對於交往的經過,敘事者坦率不諱,赤裸裸地呈現男人「食色性也」的本性,尤其《一個人的聖經》中猶太女子瑪格麗特的部分,描寫更是露骨。整個說來,顯然多性慾少愛情,但讀來並不覺得齷齪淫穢,若有人當作淫書看待,未免過猶不及。

   高行健小說人物在性方面的放縱,極可能是長期受壓抑的緣故;這壓抑顯然與文革或極權專制的恐怖有密切關聯。《一個人的聖經》裡有這樣的對話,瑪格麗特問:「因為受壓抑,才想放縱?」「你」說:「就想在女人身上放縱!」瑪格麗特答:「也想女人放縱,是不是?」由此當可尋到蛛絲馬跡。也就是說,在那連意志都被閹割的專制壓迫下,唯有性腺尚具自主性,藉著恣意交歡,正是追求「自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吧!

   只是,高行健小說人物每每無可避免的「多慾而少愛」。《靈山》的「你」對愛情就非常悲觀,認為「愛情不過是一種幻影,人用來欺騙自己」;感覺心已經老了的「我」則認為「愛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輕鬆,也想得到快樂,又不想負擔責任」,「同女人的關係早已喪失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情愛,剩下的只有慾望」。《一個人的聖經》的「你」亦完全耽溺在情慾之中,說:「是女人給你注入了生命,天堂在女人的洞穴裡,不管是母親還是婊子。你寧願墮落在幽暗混沌之中,不裝君子。」「你」害怕婚姻,害怕再受女人制約。自由對於「你」比甚麼都更可貴。可「你」止不住愛著足以把苦難變得美好的她。偏偏女人的哲學是──要性也要愛,於是彼此便產生矛盾、衝突了。結果女子們往往會像《靈山》與「你」同行的「她」一樣,心裡一片荒涼,咒罵「你」是魔鬼,然後絕望離開。最終,不管是「你」、「他」或是「我」,因為失去了愛的能力,只好孤獨,也唯有孤獨才能生存下去。怎不令人心酸!

(六)小說形式與語言的獨創性

   高行健小說形式與語言的獨創性,也可視為「自由」思想的具現。他在受獎演說辭〈文學的理由〉說:「我在小說中,以人稱來取代通常的人物,又以我、你、他這樣不同的人稱來陳述或關注同一個主人公。」《靈山》中,第一人稱「我」和第二人稱「你」實為一體,後者為前者的投射或精神的異化,而第三人稱「他」則又是第一人稱「我」的靜觀與思考;至於《一個人的聖經》,「此時此地」的「你」是旅居法國的流亡作家,「彼時彼地」的「他」表示文革時期那生活在中國的自己,二者互相穿插。像這般同一個人物用不同的人稱來表述,所造成的「距離感」反而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心靈空間。高行健運用「人稱代詞」的技巧,可以說十分巧妙、成功,讀來新鮮、有趣,成為其小說的一大特色,其他人恐怕很難超越,如果貿然模仿,極可能落得「畫虎不成反類犬」。

   關於高行健的小說語言,乍看之下,雖不華麗,頗為質樸,實則不時流露出迷人的詩意,如《靈山》的「她逕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盡頭,像一則故事,又像是夢」、「一朵豔紅的山茶花插在鬢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閃亮了一下,像一道閃電,把個陰涼的山谷突然照亮」、「好像做了個夢,夢中的村莊落著雪,夜空被雪映照,這夜也不真實,空氣好生寒冷,頭腦空空蕩蕩,總是夢到雪和冬天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我想你」;再看《一個人的聖經》,「只有這時,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飄浮的雲慢慢移動,沒有顧慮,沒有風險,男歡女愛,他方才感到自在」、「孩子們的聲音漸漸遠了,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長了草的土路也變得荒寂了」,是不是很美呢?

   語言的實驗,更是大膽,尤其《靈山》裡,三十字以上的長句可謂司空見慣,最誇張的是第七十二章,「他」大談「小說理論」,在十四個問句之後,竟然一口氣連續四百九十四字完全未斷句,非得反複多看幾回才懂得大概。這樣的寫法到底好不好,乃見仁見智也。著者則一逕耍賴,說:「這一章可讀可不讀,而讀了只好讀了。」似乎唯有在完全不考慮能否出版的前提下寫作,才可能這樣子「玩」語言吧!

(七)結語

   由內容龐博的《靈山》和其姐妹篇《一個人的聖經》可知,高行健確是嚮往自由,而且勇於實踐,「沒有主義」的他不顧一切的去書寫所謂「人生的真實」(並非紀實),大膽揭開假象,切入現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他也是一名踽踽獨行於靈魂與人性幽微處的探險者。高行健作品最令人動容的地方,不僅是他的小說語言,而且在於對自由的執著,以及對人的尊嚴毫不妥協的堅持,如果只因對他特異的寫作形式不習慣,乃至以道德的立場批判其情慾描寫過多,刻意錯過這「立下中國小說里程碑」(劉再復語,見《一個人的聖經》跋)的作品的話,將是心靈的莫大損失。

   高行健在文學、戲劇、美術的全方位發展中,原本繪畫的經濟效益最大,他的水墨畫每年開展,收入足夠支撐他不為稿費而寫作,幫助他進入自由寫作的境界,也為他贏得了大獎。如今,巨額的獎金當更使他在寫作的路上無後顧之憂,高行健將會帶給世人甚麼樣的新作,的確令人期待。只是,《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均具有極濃厚的自傳色彩,且諸如敘事者的身世背景、文革經驗,以及闡述「自由」的種種,在前後兩本長篇巨著中已有重複出現的跡象,是以未來在寫作時如何去避免「重複」,應是高行健必須深加注意的課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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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理由——高行健瑞典獎壇演講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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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怡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運把我推上這講壇,由種種機緣造成的這偶然,不妨稱之為命運。上帝之有無且不去說,面對這不可知,我總心懷敬畏,雖然我一直自認是無神論者。

  一個人不可能成為神,更別說替代上帝,由超人來主宰這個世界,只能把這世界攪得更亂,更加糟糕。尼采之後的那一個世紀,人為的災難在人類歷史上留下了最黑暗的紀錄。形形色色的超人,號稱人民的領袖、國家的元首、民族的統帥,不惜動用一切暴力手段造成的罪行,絕非是一個極端自戀的哲學家那一番瘋話可以比擬的。我不想濫用這文學的講壇去奢談政治和歷史,僅僅藉這個機會發出一個作家純然個人的聲音。

  作家也同樣是一個普通人,可能還更為敏感,而過於敏感的人也往往更為脆弱。一個作家不以人民的代言人或正義的化身說的話,那聲音不能不微弱,然而,恰恰是這種個人的聲音倒更為真實。

  這裡,我想要說的是,文學也能是個人的聲音,而且,從來如此。文學一旦弄成國家的頌歌、民族的旗幟、政黨的喉舌,或階級與集團的代言,儘管可以動用傳播手段,聲勢浩大,鋪天蓋地而來,可這樣的文學也就喪失本性,不成其為文學,而變成權力和利益的代用品。

  這剛剛過去的一個世紀,文學恰恰面臨這種不幸,而且較之以往的任何時代,留下的政治與權力的烙印更深,作家經受的迫害也更甚。文學要維護自身存在的理由而不成為政治的工具,不能不回到個人的聲音,也因為文學首先是出自個人的感受,有感而發。這並不是說文學就一定脫離政治,或是文學就一定干預政治,有關文學的所謂傾向性或作家的政治傾向,諸如此類的論戰也是上一個世紀折騰文學的一大病痛。與此相關的傳統與革新,弄成了保守與革命,把文學的問題統統變成進步與反動之爭,都是意識形態在作怪。而意識形態一旦同權力結合在一起,變成現實的勢力,那麼文學與個人便一起遭殃。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的劫難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乃至於弄得一度奄奄一息,正在於政治主宰文學,而文學革命和革命文學都同樣將文學與個人置於死地。以革命的名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討伐導致公然禁書、燒書。作家被殺害、監禁、流放和罰以苦役的,這百年來無以計數,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帝制朝代都無法與之相比,弄得中文的文學寫作無比艱難,而創作自由更難談及。

  作家倘若想要贏得思想的自由,除了沉默便是逃亡。而訴諸言語的作家,如果長時間無言,也如同自殺。逃避自殺與封殺,還要發出自己個人的聲音的作家不能不逃亡。回顧文學史,從東方到西方莫不如此,從屈原到但丁,到喬伊斯,到托馬斯.曼,到索忍尼辛,到一九八九年後中國知識分子成批的流亡,這也是詩人和作家還要保持自己的聲音而不可避免的命運。

  在毛澤東實施全面專政的那些年代裡,卻連逃亡也不可能。曾經蔽護過封建時代文人的山林寺廟悉盡掃蕩,私下偷偷寫作得冒生命危險。一個人如果還想保持獨立思考,只能自言自語,而且得十分隱秘。我應該說,正是在文學做不得的時候我才充分認識到其所以必要,是文學讓人還保持人的意識。

  自言自語可以說是文學的起點,藉語言而交流則在其次。人把感受與思考注入到語言中,通過書寫而訴諸文字,成為文學。當其時,沒有任何功利的考慮,甚至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得以發表,卻還要寫,也因為從這書寫中就已經得到快感,獲得補償,有所慰藉。我的長篇小說《靈山》正是在我的那些已嚴守自我審查的作品卻還遭到查禁之時著手的,純然為了排遣內心的寂寞,為自己而寫,並不指望有可能發表。

  回顧我的寫作經歷,可以說,文學就其根本乃是人對自身價值的確認,書寫其時便已得到肯定。文學首先誕生於作者自我滿足的需要,有無社會效應則是作品完成之後的事,再說,這效應如何也不取決於作者的意願。

  文學史上不少傳世不朽的大作,作家生前都未曾得以發表,如果不在寫作之時從中就已得到對自己的確認,又如何寫得下去?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西遊記》、《水滸傳》、《金瓶梅》和《紅樓夢》的作者,這四大才子的生平如今同莎士比亞一樣尚難查考,□留下了施耐庵的一篇自述,要不是如他所說,聊以自慰,又如何能將畢生的精力投入生前無償的那宏篇鉅制?現代小說的發端者卡夫卡和二十世紀最深沉的詩人費爾南多.畢索瓦不也如此?他們訴諸語言並非旨在改造這個世界,而且深知個人無能為力卻還言說,這便是語言擁有的魅力。

  語言乃是人類文明最上乘的結晶,它如此精微,如此難以把握,如此透徹,又如此無孔不入,穿透人的感知,把人這感知的主體同對世界的認識聯繫起來。通過書寫留下的文字又如此奇妙,令一個個孤立的個人,即使是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時代的人,也能得以溝通。文學書寫和閱讀的現時性同它擁有的永恆的精神價值也就這樣聯繫在一起。

  我以為,現今一個作家刻意強調某一種民族文化總也有點可疑。就我的出生、使用的語言而言,中國的文化傳統自然在我身上,而文化又總同語言密切相關,從而形成感知、思維和表述的某種較為穩定的特殊方式。但作家的創造性恰恰在這種語言說過了的地方方才開始,在這種語言尚未充分表述之處加以訴說。作為語言藝術的創造者沒有必要給自己貼上個現成的一眼可辨認的民族標籤。

  文學作品之超越國界,通過翻譯又超越語種,進而越過地域和歷史形成的某些特定的社會習俗和人際關係,深深透出的人性乃是人類普遍相通的。再說,一個當今的作家,誰都受過本民族文化之外的多重文化的影響,強調民族文化的特色如果不是出於旅遊業廣告的考慮,不免令人生疑。

  文學之超越意識形態,超越國界,也超越民族意識,如同個人的存在原本超越這樣或那樣的主義,人的生存狀態總也大於對生存的論說與思辨。文學是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普遍關照,沒有禁忌。對文學的限定總來自文學之外,政治的,社會的,倫理的,習俗的,都企圖把文學裁剪到各種框架裡,好作為一種裝飾。

  然而,文學既非權力的點綴,也非社會時尚的某種風雅,自有其價值判斷,也即審美。同人的情感息息相關的審美是文學作品唯一不可免除的判斷。誠然,這種判斷也因人而異,也因為人的情感總出自不同的個人。然而,這種主觀的審美判斷又確有普遍可以認同的標準,人們通過文學薰陶而形成的鑒賞力,從閱讀中重新體會到作者注入的詩意與美,崇高與可笑,悲憫與怪誕,與幽默與嘲諷,凡此種種。

  而詩意並非只來自抒情。作家無節制的自戀是一種幼稚病,誠然,初學寫作時,人人難免。再說,抒情也有許許多多的層次,更高的境界不如冷眼靜觀。詩意便隱藏在這有距離的觀注中。而這觀注的目光如果也審視作家本人,同樣凌駕於書中的人物和作者之上,成為作家的第三隻眼,一個盡可能中性的目光,那麼災難與人世的垃圾便也經得起端詳,在勾起痛苦、厭惡與噁心的同時,也喚醒悲憫、對生命的愛惜與眷戀之情。

  植根於人的情感的審美恐怕是不會過時的,雖然文學如同藝術,時髦年年在變。然而,文學的價值判斷同時尚的區別就在於後者唯新是好,這也是市場的普遍運作的機制,書市也不例外。而作家的審美判斷倘若也追隨市場的行情,則無異於文學的自殺。尤其是現今這個號稱消費的社會,我以為恰恰得訴諸一種冷的文學。

  十年前,我結束費時七年寫成的《靈山》之後,寫了一篇短文,就主張這樣一種文學:

  「文學原本同政治無關,只是純然個人的事情,一番觀察,一種對經驗的回顧,一些臆想和種種感受,某種心態的表達,兼以對思考的滿足。」

  「所謂作家,無非是一個人自己在說話,在寫作,他人可聽可不聽,可讀可不讀,作家既不是為民請命的英雄,也不值得作為偶像來崇拜,更不是罪人或民眾的敵人,之所以有時竟跟著作品受難,只因為是他人的需要。當權勢需要製造幾個敵人來轉移民眾注意力的時候,作家便成為一種犧牲品。而更為不幸的是,弄暈了的作家竟也以為當祭品是一大光榮。」

  「其實,作家同讀者的關係無非是精神上的一種交流,彼此不必見面,不必交往,只通過作品得以溝通。文學作為人類活動尚免除不了的一種行為,讀與寫雙方都自覺自願。因此,文學對於大眾不負有甚麼義務。」

  「這種恢復了本性的文學,不妨稱之為冷的文學。它所以存在僅僅是人類在追求物慾滿足之外的一種純粹的精神活動。這種文學自然並非始於今日,只不過以往主要得抵制政治勢力和社會習俗的壓迫,現今還要對抗這消費社會商品價值觀的浸淫,求其生存,首先得自甘寂寞。

  「作家倘從事這種寫作,顯然難以為生,不得不在寫作之外另謀生計,因此,這種文學的寫作,不能不說是一種奢侈,一種純然精神上的滿足。這種冷的文學能有幸出版而流傳在世,只靠作者和他們的朋友的努力。曹雪芹和卡夫卡都是這樣的例子。他們的作品生前甚至都未能出版,更別說造成甚麼文學運動,或成為社會的明星。這類作家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和夾縫裡,埋頭從事這種當時並不指望報償的精神活動,不求社會的認可,只自得其樂。」

  「冷的文學是一種逃亡而求其生存的文學,是一種不讓社會扼殺而求得精神上自救的文學,一個民族倘竟容不下這樣一種非功利的文學,不僅是作家的不幸,也該是這個民族的悲哀。」

  我居然在有生之年,有幸得到瑞典文學院給予的這巨大的榮譽與獎賞,這也得力於我在世界各地的朋友們多年來不計報酬,不辭辛苦,翻譯、出版、演出和評介我的作品,在此我就不一一致謝了,因為這會是一個相當長的名單。

  我還應該感謝的是法國接納了我,在這個以文學與藝術為榮的國家,我既贏得了自由創作的條件,也有我的讀者和觀眾。我有幸並非那麼孤單,雖然從事的是一種相當孤獨的寫作。

  我在這裡還要說的是,生活並不是慶典,這世界也並不都像一百八十年來未有過戰爭如此和平的瑞典,新來臨的這世紀並沒有因為經歷過上世紀的那許多浩劫就此免疫。記憶無法像生物的基因那樣可以遺傳。擁有智能的人類並不聰明到足以吸取教訓,人的智能甚至有可能惡性發作而危及到人自身的存在。

  人類並非一定從進步走向進步。歷史,這裡我不得不說到人類的文明史,文明並非是遞進的。從歐洲中世紀的停滯到亞洲大陸近代的衰敗與混亂乃至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殺人的手段也越來越高明,並不隨同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就一定更趨文明。

  以一種科學主義來解釋歷史,或是以建立在虛幻的辯證法上的歷史觀來演繹,都未能說明人的行為。這一個多世紀以來對烏托邦的狂熱和不斷革命如今都塵埃落地,得以倖存的人難道不覺得苦澀?

  否定的否定並不一定達到肯定,革命並不就帶來建樹,對新世界的烏托邦以鏟除舊世界作為前提,這種社會革命論也同樣施加於文學,把這本是創造的園地變為戰場,打倒前人,踐踏文化傳統,一切從零開始,唯新是好,文學的歷史也被詮釋為不斷的顛覆。

  作家其實承擔不了創世主的角色,也別自我膨脹為基督,弄得自己精神錯亂變成狂人,也把現世變成幻覺,身外全成了煉獄,自然活不下去的。他人固然是地獄,這自我如果失控,何嘗不也如此?弄得自己為未來當了祭品且不說,也要別人跟著犧牲。

  這二十世紀的歷史不必匆匆去作結論,倘若還陷入在某種意識形態的框架的廢墟裡,這歷史也是白寫的,後人自會修正。

  作家也不是預言家,要緊的是活在當下,解除騙局,丟掉妄想,看清此時此刻,同時也審視自我。自我也一片混沌,在質疑這世界與他人的同時,不妨也回顧自己。災難和壓迫固然通常來自身外,而人自己的怯懦與慌亂也會加深痛苦,並給他人造成不幸。

  人類的行為如此費解,人對自身的認知尚難得清明,文學則不過是人對自身的觀注,觀審其時,多少萌發出一縷照亮自身的意識。

  文學並不旨在顛覆,而貴在發現和揭示鮮為人知或知之不多,或以為知道而其實不甚了了的這人世的真相。真實恐怕是文學顛撲不破的最基本的品格。

  這新世紀業已來臨,新不新先不去說,文學革命和革命文學隨同意識形態的崩潰大抵該結束了。籠罩了一個多世紀的社會烏托邦的幻影已煙消雲散,文學擺脫掉這樣或那樣的主義的束縛之後,還得回到人的生存困境上來,而人類生存的這基本困境並沒有多大改變,也依然是文學永恆的主題。

  這是個沒有預言沒有許諾的時代,我以為這倒不壞。作家作為先知和裁判的角色也該結束了,上一個世紀那許許多多的預言都成了騙局。對未來與其再去製造新的迷信,不如拭目以待。作家也不如回到見證人的地位,盡可能呈現真實。

  這並非說要文學等同於紀實。要知道,實錄證詞提供的事實如此之少,並且往往掩蓋住釀成事件的原因和動機。而文學觸及到真實的時候,從人的內心到事件的過程都能揭示無遺,這便是文學擁有的力量,如果作家如此這般去展示人生存的真實狀況而不胡編亂造的話。

  作家把握真實的洞察力決定作品品格的高低,這是文字遊戲和寫作技巧無法替代的。誠然,何謂真實也眾說紛紜,而觸及真實的方法也因人而異,但作家對人生的眾生相是粉飾還是直陳無遺,卻一眼便可看出。把真實與否變成對詞義的思辨,不過是某種意識形態下的某種文學批評的事,這一類的原則和教條同文學創作並沒有多大關係。

  對作家來說,面對真實與否,不僅僅是個創作方法的問題,同寫作的態度也密切相關。筆下是否真實同時也意味下筆是否真誠,在這裡,真實不僅僅是文學的價值判斷,也同時具有倫理的涵義。作家並不承擔道德教化的使命,既將大千世界各色人等悉盡展示,同時也將自我袒裎無遺,連人內心的隱秘也如是呈現,真實之於文學,對作家來說,幾乎等同於倫理,而且是文學至高無上的倫理。

  那怕是文學的虛構,在寫作態度嚴肅的作家手下,也照樣以呈現人生的真實為前提,這也是古往今來那些不朽之作的生命力所在。正因為如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永遠也不會過時。

  文學並不只是對現實的摹寫,它切入現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它揭開假象,又高高凌駕於日常的表象之上,以宏觀的視野來顯示事態的來龍去脈。

  當然,文學也訴諸想像。然而,這種精神之旅並非胡說八道,脫離真實感受的想像,離開生活經驗的根據去虛構,只能落得蒼白無力。作者自己都不信服的作品也肯定打動不了讀者。誠然,文學並非只訴諸日常生活的經驗,作家也並不囿於親身的經歷,耳聞目睹以及在前人的文學作品中已經陳述過的,通過語言的載體也能化為自己的感受,這也是文學語言的魅力。

  如同咒語與祝福,語言擁有令人身心震盪的力量,語言的藝術便在於陳述者能把自己的感受傳達給他人,而不僅僅是一種符號系統、一種語義建構,僅僅以語法結構而自行滿足。如果忘了語言背後那說話的活人,對語義的演繹很容易變成智力遊戲。

  語言不只是概念與觀念的載體,同時還觸動感覺和直覺,這也是符號和信息無法取代活人的言語的緣故。在說出的詞語的背後,說話人的意願與動機,聲調與情緒,僅僅靠詞義與修辭是無法盡言的。文學語言的涵義得由活人出聲說出來才充分得以體現,因而也訴諸聽覺,不只以作為思維的工具而自行完成。人之需要語言也不僅僅是傳達意義,同時是對自身存在的傾聽和確認。

  這裡,不妨借用笛卡兒的話,對作家而言,也可以說:我表述故我在。而作家這我,可以是作家本人,或等同於敘述者,或變成書中的人物,既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你,這敘述者主體又一分為三。主語人稱的確定是表達感知的起點,由此而形成不同的敘述方式。作家是在找尋他獨特的敘述方式的過程中實現他的感知。

  我在小說中,以人稱來取代通常的人物,又以我、你、他這樣不同的人稱來陳述或關注同一個主人公。而同一個人物用不同的人稱來表述,造成的距離感也給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內心的空間,我把不同人稱的轉換也引入到劇作法中。

  小說或戲劇作品都沒有也不可能寫完,輕而易舉去宣佈某種文學和藝術樣式的死亡也是一種虛妄。

  與人類文明同時誕生的語言有如生命,如此奇妙,擁有的表現力也沒有窮盡,作家的工作就在於發現並開拓這語言蘊藏的潛能。作家不是造物主,他既剷除不了這個世界,那怕這世界已如此陳舊。他也無力建立甚麼新的理想的世界,那怕這現實世界如此怪誕而非人的智力可以理解,但他確實可以多多少少作出些新鮮的表述,在前人說過的地方還有可說的,或是在前人說完了的地方才開始說。

  對文學的顛覆是一種文學革命的空話。文學沒有死亡,作家也是打不倒的。每一個作家在書架上都有他的位置,只要還有讀者來閱讀,他就活了。一個作家如果能在人類已如此豐盛的文學庫存裡留得下一本日後還可讀的書該是莫大的慰藉。

  然而,文學,不論就作者的寫作而言,還是就讀者閱讀而言,都□在此時此刻得以實現,並從中得趣。為未來寫作如果不是故作姿態,也是自欺欺人。文學為的是生者,而且是對生者這當下的肯定。這永恆的當下,對個體生命的確認,才是文學之為文學而不可動搖的理由,如果要為這偌大的自在也尋求一個理由的話。

  不把寫作作為謀生的手段的時候,或是寫得得趣而忘了為甚麼寫作和為誰寫作之時,這寫作才變得充分必要,非寫不可,文學便應運而生。文學如此非功利,正是文學的本性。文學寫作變成一種職業是現代社會的分工並不美妙的結果,對作家來說,是個十足的苦果。

  尤其是現今面臨的這時代,市場經濟已無孔不入,書籍也成了商品。面對無邊無際盲目的市場,別說孤零零一個作家,以往文學派別的結社和運動也無立足之地。作家要不屈從於市場的壓力,不落到製作文化產品的起步以滿足時興的口味而寫作的話,不得不自謀生路。文學並非是暢銷書和排行榜,而影視傳媒推崇的與其說是作家,不如說作的是廣告。寫作的自由既不是恩賜的,也買不來,而首先來自作家自己內心的需要。

  說佛在你心中,不如說自由在心中,就看你用不用。你如果拿自由去換取別的甚麼,自由這鳥兒就飛了,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作家所以不計報酬還寫自己要寫的,不僅是對自身的肯定,自然也是對社會的某種挑戰。但這種挑戰不是故作姿態,作家不必自我膨脹為英雄或鬥士,再說英雄或鬥士所以奮鬥不是為了一個偉大的事業,便是要建立一番功勳,那都是文學作品之外的事情。作家如果對社會也有所挑戰,不過是一番言語,而且得寄托在他作品的人物和情境中,否則只能有損於文學。文學並非憤怒的吶喊,而且還不能把個人的憤慨變成控訴。作家個人的情感只有化解在作品中而成為文學,才經得起時間的損耗,長久活下去。

  因而,作家對社會的挑戰不如說是作品在挑戰。能經久不朽的作品當然是對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一個有力的回答。其人其事的喧囂已蕩然無存,唯有這作品中的聲音還呼之即出,只要有讀者還讀的話。

  誠然,這種挑戰改變不了社會,只不過是個人企圖超越社會生態的一般限定,作出的一個並不起眼的姿態,但畢竟是多多少少不尋常的姿態,這也是做人的一點驕傲。人類的歷史如果只由那不可知的規律左右,盲目的潮流來來去去,而聽不到個人有些異樣的聲音,不免令人悲哀。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正是對歷史的補充。歷史那巨大的規律不由分說施加於人之時,人也得留下自己的聲音。人類不只有歷史,也還留下了文學,這也是虛枉的人卻也還保留的一點必要的自信。

  尊敬的院士們,我感謝你們把諾貝爾這獎給了文學,給了不迴避人類的苦難,不迴避政治壓迫而又不為政治效勞獨立不移的文學。我感謝你們把這最有聲譽的獎賞給了遠離市場的炒作不受注意卻值得一讀的作品。同時,我也感謝瑞典文學院讓我登上這舉世注目的講壇,聽我這一席話,讓一個脆弱的個人面對世界發出這一番通常未必能在公眾傳媒上聽得到的微弱而不中聽的聲音。然而,我想,這大抵正是這諾貝爾文學獎的宗旨。謝謝諸位給我這樣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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