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春聯
我想買春聯,只要幾個「春」字、「福」字、一張「大家恭喜」就可以了,可是該到哪兒買呢?我不要大賣場裡賣的,那些都是印刷品,我要手寫的,筆酣墨濃的書法,看得見汁液的流動、新乾的痕跡,這年頭得到哪兒買這樣的春聯呢?
遺憾自己的字不好。其實學生時代練過字的,臨過宋徽宗的瘦金體、趙孟頫的行楷。瘦金體的書法甚至影響了我的硬筆字,懂字的人一眼就看出來。曾有朋友批評我不應該練瘦金體,他說我人太瘦,該練顏體,讓自己厚實些。當時我聽得一楞一楞的,後來想起真是糊說八道,那麼難道胖的人練了瘦金體就能減肥嗎?我在LA念書時,更聽過一位大陸同學批評趙孟頫,說他的字太媚,怪不得能事兩朝。我心想,我不過就練過這麼兩種字體,崇拜的兩位書法家,一個亡國、一個被說得行近賣國,我怎麼這麼倒楣呢?
我的大哥卻寫一手好字,小時候他老對我說:「我左手寫的字都比妳的好看!」那是真的,因為他是左撇子。根據媽媽的說法,大哥小時候似乎很愛哭,她說:「妳大哥從學校回來,哭他不會寫毛筆字,我們馬上找隔壁韓伯伯教他寫字。」是因此所以大哥的字打了好根柢嗎?韓伯伯的字寫得好,那時過年,他總要寫許多春聯分送給大家。我們家的春聯常是韓伯伯送的。
我呢,是爸爸扶著我的手教我寫字。爸爸的字雖然沒有韓伯伯寫得好,卻是他從大陸唯一帶出來的東西了。當年他到福建馬尾想要當海軍,年紀太小,資格不符,可是辦事員發現他的字寫得不錯,就讓他謊報年齡上了船。不知是否從此他對自己的出生年錯亂了?總是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哪一年生的。那樣的時代就有那樣的事。
韓伯伯的春聯是過年才貼的,爸爸的字卻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那多雨的基隆暖暖。我從小就迷糊,有時穿著拖鞋、睡衣去上學,有時把書包、便當留在學校裡忘了帶回來,最常忘的是傘。現在每聽到記憶訓練的廣告詞:「有沒有算過,你從小到大總共丟過幾把傘?」總覺得是在說我。回想起來,爸爸從不苛責小孩,卻善於解決問題。他用毛筆沾橘紅色油漆在黑雨傘上寫上我的大名,就是我自己忘了,也會有人提醒我拿傘。下雨天我一撐起傘,常引起旁邊無聊的小男生唸唸有詞,大聲唸我的名字。
我心裡卻是得意的,我知道爸爸的書法是雨傘上最漂亮的標籤。
搬離眷村之後,過年沒有韓伯伯的春聯了,不過這裡的里長會送春聯,當然是印刷的了。春聯送來時,全巷鄰居擁到巷口,近視眼的任媽媽總要搶先挑選,每張春聯拿臉上快碰到鼻尖了才看得清楚。她什麼都要先挑,連我們這一區改路名,新門牌送來時,她也搶著說:「我來先挑一個好的!」
母親不喜歡把嶄新的大門貼得太複雜,總是只貼一張簡單的「大家恭喜」,不貼對聯,至於鄰居常貼的「對我生財」、「恭喜發財」,不知是不是覺得表現得太愛財,她從來不貼。
屋裡的「春」到、「福」到由大哥來寫,我當然是磨墨的書僮。大哥總要趁此機會逗一逗我,寫個「六畜興旺」什麼的要貼我房門口。忘了是不是因此,讓我痛下決心想要練字!
國小的兒子,這學期老師已經要他們帶毛筆到學校教他們寫春聯了,老師在聯絡簿上寫著,「帶毛筆、墨汁、報紙、圍裙」,看了忍不住想笑,寫字要穿圍裙,真是煮字療飢啊!我到文具店給兒子選筆,四處逛逛,看見一疊疊裁好的「萬年紅」、閃著細細金粉的「灑金宣」,心底有個聲音在說:買幾張回去吧!我的字雖然不夠好,但我仍想要扶著兒子的手,蘸滿濃濃的墨,工工整整在紅色宣紙上寫一個「福」字,貼在他的房門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