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舅舅陳聰明的心情﹝其一﹞

陳聰明的心情是五味雜陳，有點害怕，有點難過，有點惋惜。
最尊敬的大姊直挺挺地躺在眼前，那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模樣。所有的美麗都被蒼白掩蓋，總是擦著口紅的嘴唇毫無血色。左側被插入喉間的管子壓出一道凹槽，溫柔的臉居然有點猙獰。
這樣的大姊令人害怕。
陳聰明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五十年前的大姊。
五十年前，大姊年方二十，婀娜多姿，動人風采即使是已為人母還是備受注目。可是人人稱羨的大姊，卻是陳聰明最害怕的人。

所有的人都告訴陳聰明，你能長大要感謝你阿姊。剛出生的事情陳聰明當然不知道，但總是有人講真實的故事給他聽，包括他的老父親老母親。
當年陳聰明的媽媽懷孕時已年過四十五，她本來就是個豐滿高壯的女子，本來就挺有肉。懷了陳聰明，她根本不知道，一天一天漲大的肚子，不再來拜訪的大姨媽，她都認為是自個兒更年期到了，更加發福了。
直到有一天，微鼓的肚子突然傳出了胎動，這位粗線條的媽媽才知道自己第四次懷孕了，不，是第五次懷孕了。

阿公還是很期待很欣喜，男人嘛，老來得子除了添丁之喜，更是對男人能力的肯定。
阿嬤的心情卻是很矛盾的。好不容易孩子都拉扯大了，居然又要生一個？畏懼辛苦之餘，再想到即將臨盆的大媳婦，婆媳一起坐月子，似乎是有點尷尬。
媳婦都要生第三胎了，做婆婆的會部會被笑話，一把年紀老不羞？

事實上並不是阿嬤想太多，那位挺著肚子一手牽著一男一女的大媳婦的確是咬牙切齒，『你那後娘有夠不要臉，都快五十了，還浪什麼浪？還要生一個討債鬼讓你養。』
做哥哥的一臉陰沉，望向窗外院子中正在追打的兩姊妹，茹櫻和雅情一如往常的嬉鬧。
感覺到有一道畏懼的目光正停駐在自己身上。
是大妹，明巧牽著大弟台生的手，就站在窗腳下。
陳永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想要安慰明顯有被嚇到的大妹。
『啪』一聲，窗戶突然被關上。回頭看到的是老婆那雙三角眼中怒氣濃濃。
這一切陳聰明當然不知道。

陳聰明無法為自己的投胎做選擇，也無法為自己的出生負責任。
可是，一家老少卻強自把這些責任強加在這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身上。
阿嬤難產，大出血。民國五十年可不像現在，哪有健保勞保之類？看醫生是一種極為昂貴奢侈的行為。阿嬤為了生她的幼子，賠上了健康更賠上更多的金錢。
因為阿嬤有糖尿病，血出不止，不易凝結。剛出生的小嬰兒被交給孩子們的姑母。而阿嬤在醫院裡住了整整四個多月。

每個家中女主人都是靈魂人物。
婆媳戰爭永遠是家庭的主要矛盾。
一個強勢的女人可以撐起一個家，兩個強勢的女人呢？
家庭中的紛爭其實不會比社會矛盾簡單，細想，一個國家不也就相當一個家？
如果錢多，爭權也就算了。當金錢關係到生存，關係到待遇，這個當家地位的腳色就更為重要了。

陳家的家庭關係算是有點複雜。
陳阿公，福州人，家中世代開鞋子作坊。父親早逝，他是一個遺腹子。
祖父祖母把這唯一的命根子視為心肝。福州地區從前盛行養童養媳。祖父祖母精心挑選，在親戚家領了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女生回家。這位就是後來孩子們口中的姑媽。

世事變幻永遠超出人們的期待與謀算。
時代變遷，女子也能受教育。因為本來就是親戚家的孩子，祖父祖母和陳阿公的寡母對陳姑媽也是寵愛有加，從小就讓她上學堂讀新書，也不曾干涉她的成長。
陳姑媽差點就進了華南女子大學。她是個先進學生，新潮女性。崇尚的是自由戀愛，反對封建包辦婚姻。這樣的新時代女子又怎會願意嫁給整整小自己五歲自己的養弟？從小看陳阿公長大，女孩子早熟，還曾為愛尿床的弟弟把屎把尿，長姐如母，簡直把那小屁孩當作兒子在養了。不意外的，陳姑媽離家出走，與自由私奔了。

盛怒改變不了結局，世間比仙丹更缺的是後悔藥。
陳家祖父祖母只好又為十七歲的陳阿公另外娶了一個小腳太太。唯唯諾諾的鄉下女人，不識字，不會撒嬌不懂溫柔，又哪會得到丈夫的喜愛？
生了一兒一女後，勉強持家，兒子十歲時，便鬱鬱寡歡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彼時，陳阿公已經有了一位紅粉知己，高大豐滿落落大方的顧家小姐。

十歲的陳永華已經很早熟了。街坊鄰居有意無意善意惡意的閒言碎語他都聽在耳中，記在心中。
後娘再好也不是娘，沒有後娘也許自己親娘還活著好好的。這樣的想法在他心裏慢慢生根發芽，根深蒂固。終其一生，陳永華沒有承認過顧小姐是他的娘。

顧小姐變成了陳夫人，家裡慢慢又添了三女一男。陳聰明出生的這一年，陳永華已經28歲，也當了三個孩子的爹了。
三代同堂，大大小小加上姑媽一共13口，能不複雜嗎？
而46歲的陳阿公已經半退休狀態，賺錢養家的主力是陳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