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我不喜歡張愛玲?
這是一句非常主觀的說法,我真的不喜歡她刻意的設定,或許文字方面,張愛玲的確有獨到之處,她的創意也繁複多變,然而無論情節再怎麼糾結下去,這位女作家永遠只有一個單一主題:她自己。
華麗的角色確實在小說中比較常見,然而張愛玲的小說人物,只有炫目的主角,以及細膩的感情想像,全都屬於她的樣板,因此許多作品閱讀之後,大概也就寥寥幾篇小說,如《金鎖記》、《半生緣》、《傾城之戀》等,或者是《海上花》的翻譯,亦或是針對《紅樓夢》的評論,能值得些許回味。
張愛玲筆下人物外在的「型」,往往只是障眼法,真實的是許多內在一成不變的女主角,在自私、自傲、自尋煩惱的矛盾中,面對愛情和宿命的困惑。
也可以說,這樣的寫法,就是一種專屬於她的「自戀」,角色的根本還是自己。
張愛玲描寫的人物,往往有些脫離俗世,不是她本意要如此,而是雜揉了宿命論,將自己失敗的愛情留在筆下,因此每一個男主角都有著胡蘭成的味道,且每一位女主角,也都有著屬於她的歎息。
歎息什麼呢?歎息那個沒有珍惜她的男人。
(二)張愛玲是無政府主義者。
胡蘭成和張愛玲的許多想法,本質上沒有太大分野,兩人對於政治與愛情同樣搖擺不定,關於她和這位前夫的故事,電影《滾滾紅塵》或許說明了一部分,然而《色戒》那樣隱喻的描述,同樣可以看出兩人性格方面的類似。
胡蘭成是抗日時期的知名漢奸,他的一生與日本關係密切,此人就像是《色戒》的易先生,現實與小說中的交錯,年輕女孩迷戀於男人的成熟及熱情,挑逗得根本忘了國家和責任,最後所導致的悲劇下場,似乎就說明了張愛玲本身對於這段情的抉擇。
也因此,就算是摻和了時代性,張愛玲的文章仍達不到我以為的「偉大」高度,或許作家的人格與本身創作無涉,但是即使有那樣的故事背景,卻一再否定了對於這個背景的感情,僅僅著重在上流社會情調和小家子氣的愛戀之中,無疑就使得格局受到侷限,顯得人物性格歪斜而欠缺人文關懷。
或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的生命就是 「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華麗的張愛玲,沒有任何對於理想和國家的原則,理不清她如何看待民國動亂,只能一再發現,她是個很孤獨渴愛的女子,心中又對感情充滿了無比的矛盾。
沒有抗日的激昂情操,或者是思想的特別剖析,張愛玲所訴說的許多故事,彷彿就像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偏偏這樣的主張還比真正的無政府更疏離,她像是活在一個個繚繞著清末頹廢與奢華的幻境中。
也許,作為一個讀者,閱讀也不那麼複雜或神聖,沒有必要將小說家掛上道德和愛國主義的冠冕,要張愛玲背負高貴品格,或者救國的使命,甚至是對苦難人民表達尊境及哀矜,都是一種奢望,但是她在多數作品之中,那股比瓊瑤小說更鴛鴦蝴蝶、更急切地對於愛情的尋求,我似乎真的無法理解。
尷尬的文人,可能對於現實的妥協,亦或看準了潮流來寫抗戰愛情,更甚至是誠惶誠恐從事於為當政者塗脂抹粉,或許張愛玲都不願意,所以她寫老上海,寫男女感情,寫浮華的小說,就是少了歌頌真善美和強調人生理想的成分。
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女人無謂的憂愁煩惱,似乎這也是一種關於作家的人生體驗,張愛玲的許多作品如同夢境一般,不必過分嚴肅或意象廣闊,只要活在自己的斗室裡想像就可以了。
有人說張愛玲很寂寞,基本上,一個自戀成狂的女子,或者是一個自傲又自私的作家,從不想關懷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自然她會很孤獨,沒必要感到迷惑。
可能我這樣的讀者,評論張愛玲已經近乎褻瀆了,她終究是一種特殊的存在,而我也不願否定那樣的「獨特」,只能說,她是那個時代根本看不到的一種創作者。
後半生的張愛玲,遠離塵囂,她生活窘破,不愛群眾,讀者也少,但是這樣的海派女作家,上海能讓我們回憶起的名女人,從聲名鵲起到去世,應該特別來討論的,大概她總還能引起許多的共鳴與迴響。
也許,張愛玲的小說女主角,多半愛慕虛榮,沒有多大的志向,缺乏對於社會的認知,完全不把國家當回事,生活點滴觀照著自我,理想或信仰都是狗屁,階級意識與貴族血統更得強調,這些全是夢幻泡影,卻是她認為最真實的一切。
她從小被視為天才,十二歲就能想像出類似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寫《她的一生》那般的氣息,張愛玲的生命,或者她的家族故事,足足可堪再寫成一本通俗小說了,這樣的人物是傳奇,她的背景或許在許多小說中就可以一一被發現。
對於這兩項特徵,我想沒有人會否認,然而張愛玲也有她的寫作堅持,比如她從未走向媚俗,始終保持著一種自傲的高貴,那樣的自信與自負,由她的眼神就能讀得出來。
對於一個好作家而言,名聲和崇拜者如何,不過是錦上添花,在乎就落了俗套,只要底子夠好,何處添幾朵花,只要自己的份量夠,天生就是匹錦緞,也就能夠繼續寫下去了,我想這樣的傲氣,很少小說家能夠擁有。畢竟,誰不想把書賣得洛陽紙貴呢?
雅俗共賞的作品,是屬於大眾文化的一環,至於小眾也無不可,文學本來就是私人性質的東西,讀者自己的偏好,與構成市場價值或銷售量,都是俗不可耐的結論。
我想,張愛玲的自負,就在於對於文字駕馭的能力,她是相當有自信的,至於她的人生游離於各式各樣的矛盾與不確定,在研究她跟胡蘭成的婚姻之後,有些人可能會對她印象幻滅,發現才女也不過爾爾,可能只是刻意與人群保持距離,實際上不過是個渴求愛情的偏執作家罷了。
無論張愛玲是否喜歡這樣的寂寞,不愛唱高調,或者堅持自己的道路,也未必不無可取,或許她對時代的高度沒研究,但是在那知識菁英不比現在的戰亂年代,通往自己堅持的創作道路,比起高捧世俗流行,顯得更為艱難又難熬。
可能我對她負面的評價稍多,但作為一個作家,她確實寫出了不少好作品,也讓欣賞者感到心滿意足,因為從文字之中,上海那民國初年的繁華面貌,仍能藉由她的小說而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儘管對她的景仰,是許多讀者難以接受批評的主因,但我仍舊要強調,與其一窺堂奧之後,判斷張愛玲的作品偉大或低俗,不如從檢驗她對於自己的自負和自戀,來判斷那個燦爛華美的時代,是否不缺這樣一個「獨特」的作家。
抗戰文學大同小異,愛情故事老套窠臼,就算自私或者自傲一些,也未嘗不可,因為每個作家的觀感不同,懷念的情調也有所歧異,但這就是張愛玲的創作之所珍貴,就因為那份「獨特」,掩蓋了其他大大小小的缺憾。
標榜個人主義的作品,過分強調自我的小說,可能內涵欠奉,也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小眾依然有著不同的文化韻味,刻板的主義、教條、責任和榮譽,當我們把一切都拋開的同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情愛,比起何一種帶有矯揉造作的使命感,亦或虛偽責任意味的書寫,都是假的,閱讀上也沒有太多的意義和體會。
現在的世界,迎合讀者口味的作者太多了,「獨特」的口味反而不多見,坦誠面對自我的作品也愈來愈少,快餐文學、網路垃圾充斥,以致於很少有人願意多花點時間,除了去解析作家的想法,也欠缺耐性去品味女人細膩縝密的思維。
無論時代如何改變,讀者的想法都是個人的閱讀傾向,就算我不喜歡張愛玲,她還是近代小說文學的一位重要人物。
張愛玲用一種真誠的筆鋒,誠實敘述自己的愛情觀,她不在乎別人如何審視自己,即使描寫汙穢不堪的勾當,或者膚淺女子的思想愛戀,也能在情節中展現一股莊重的氣氛,讓人閱讀賞心悅目的文字,而不是在意淫虛構低俗的情境。
往日已經逝去而不再重現,那是過去的上海,即便愛恨情仇或悲歡離合,都是她將自己的故事加以演繹,然則繁華寂寞的背後,低調平淡的簡短段落,都在書寫她心中的那份真誠與寂寞。
誰願意如此坦誠來剖析自己的內心世界呢?又有哪些作家思考著怎樣表達自己的小眾觀感?
這就是超越了世俗,而從寫世俗入手的張愛玲,最讓我覺得可貴之處。
網路上多少的小說,使得現在許多讀者缺乏了耐心,普遍尋求著片面的瀏覽,沒有多少人反思文學該讀些什麼,或是作者們寫過什麼樣的概念,幸運的讀者能找著一本好書,靜下心來,慢慢研讀下去,並且從中看出一些端倪,更進而獲取真實的智慧。
也許,今天應該反省的不僅僅是作者,更應該是讀者,網路閱讀扼殺了深度思索的可能性,真正缺乏的並非是好作者,而是需要引導的廣大讀者們。
張愛玲的文章,技巧、手法或風格,都具備那樣的「獨特」性,即便精神世界太狹隘,滿篇累牘都在寫女人的哀怨,使人委靡頹廢的愛情,也讓人有些受不了,但是這個走不出小我圈子的作家,仍能真正觸碰到讀者的心底。
自怨自艾的張愛玲,永遠只愛自己,只嚮往自己夢想的愛情,從不知道關心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縹緲情」的作家,根本就不把別人當回事,她最後甚至拋棄了祖國,乾脆就變為美國公民,許多人責罵她,但我對她性格中的自私自利,或者是殘酷不仁,卻覺得從作品中就能一睹那樣的坦率與真誠。
上海那樣華麗墮落的大都會,造就了張愛玲的愛恨嗔癡,由上海到香港,甚至是一路去了美國,在小說的創作上,她的確另有一番風味,或許曉風殘月那樣傷春悲秋的小兒女情態,使得酷愛《紅樓夢》的張愛玲,無意間也有了同樣妖嬈的丰姿吧。
另外,她的文字之特殊,以極少的形容和敘述,就能勾勒出生動而貼切的場景,因此故事多半緊湊,情節上沒有腐語陳辭,閱讀方面通常會相當順暢,創作的凝煉簡潔,就能看出她的早慧與純粹。
小說家對個人的描寫,就需要如此原始單純的熱情,構成文字的出發點,不只是說愛談情就夠了,能寫出那樣的小說,張愛玲依然是個難得的作家。
好作家不需要擁有高尚的品格,也不必刻意迎合市場需求,只要作品寫得好,我就覺得能從閱讀之中獲得一些感慨,那透視人間的無奈滄桑,對於命運的懷疑及痛恨,都讓人留下啜飲咖啡一般苦澀的甘醇,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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