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侍御“張谷田舍詩”:“碓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雖只小小格致,然此等詩卻是儲詩本色。竊謂一人自有一人之神理,須略存其本相,不必盡以一概論也。阮亭三昧之旨,則以盛唐諸家全入一片空澄淡濘中,而諸家各指其所之之處,轉有不暇深究者。學人固當善會先生之意,而亦要細觀古人之分寸,乃為兩得耳。(翁方綱“石州詩話”卷一)
先生(阮亭)又嘗雲:“感興宜阮陳,山水閒適宜王韋,鋪張敘述宜老杜。”若是則格由意生,自當句由格生也。如太白雲:“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若以”十二樓五城“之句入韋蘇州詩中,豈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川方為盡變也。(同上)
太白詠古諸作各有奇思,滄溟只取懷張子房一篇,乃僅以“豈曰非智勇,懷古欽英風”等句,得讚歎之旨乎?此可謂僅拾糟粕者也。入手“虎嘯”二字,空中發越,不知其勢利何等矣。乃卻以“未”字縮住。下三句又皆實事,無一字裝他門面。乃至說破“報韓” ,又用“雖”字一勒,真乃遙到無可奈何,然後發洩出“天地皆震動”五個字來,所以其聲大而遠也。不熱,而但講虛贊空喝,如“懷古欽英風“之類,使人為之,尚不值錢,而況在太白乎?(同上)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一篇,前雲“蹴踏”,“風沙”,後言“騰驤磊落”,而中間特著“顧視清高氣深穩”一句,此則矜重頓挫,相馬入微,所以苦心莫識,寥寥今古,僅得一支遁一韋諷耳。韋諷只是借作影子,亦非僅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也。此一段全屬自喻,故不覺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禮獻賦時矣。末段徵引翠華,並非尋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憐”二字神理耳。(同上)杜之魄力聲音,皆萬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於正位卓立,鋪寫而愈覺其超出,其聲音既大,故能於尋常言語,皆作金鐘大鏞之響,此皆後人之必不能學,必不可學者。苟不揣分量而妄思扳援,未有不顛躓者也。(同上)
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裡,而皆從各自讀書學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然此外亦更無留與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只剩得一段豐致而已。明人則直從格調為之。然而元人之豐致非复唐人之豐致也,明人之格調依然唐人之格調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貶何,李,始見真際矣。(同上卷四)
漁洋先生則起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垞先生則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則二先生之路,今當奚從?曰:吾敢議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為穩實耳。(同上)
翁方綱提出“肌理”說,肌理就是肌肉的文理,杜甫“麗人行”,“肌理細膩骨肉勻”。翁對詩歌風格的要求,取譬於肌理,即要細密。為什麼要提出肌理說呢?他認為“盛唐諸公之妙,自在氣體醇厚,興象超遠。然但講格調,則必以臨摹字句為主,無惑乎一為李何,再為王李矣。”他認為盛唐的詩,特色是氣體醇厚,指格調,興象超遠,指神韻。明代前後七子學盛唐詩,學它的格調,變成臨摹字句,不行;王士禛學它的神韻,又不免空疏,也不行。因此他想另開一條路。他認為宋朝人繼承唐朝,另開一條路,就是刻劃抉剔得深,是從讀書學古中來,跟唐朝不同。宋的刻劃抉剔已不留餘地,所以元朝人學唐朝人的豐度,明朝人學唐朝人的格調,但證明都不行。王士禛的神韻,是變明朝人的學格調而去學豐致,也不行,因此他要學朱彝尊的由元入宋而入唐,即從神韻回到宋人的刻抉入理,從讀書學古中來,糾正格調神韻的流弊,使風格趨於細密,內容比較切實,不像神韻派的說空話,音節要求平正,不學格調派的唱高調,認為杜甫的高調不能學,不可學。什麼叫高調呢?就是音樂中的高音。音樂中的高音一聽就知道,詩歌中的高調看時不容易看出來,大概在用韻用字上顯出來,像杜甫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就是高調,像“高”字“哀”字聲音都高。
肌理說提倡一種學人之詩,讚美宋詩,說:“宋人之學全在研理日精,觀書日富,因而論事日密。如熙寧,元佑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傳所不及載,而於諸公贈答議論之章略具其概。“(同上卷四)由讚美宋詩而推尊蘇黃,認為”詩至宋而益加細密,蓋刻抉入裡,實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總萃處則黃文節為之提挈,非僅江西派以之為祖,實乃南渡以後,筆虛筆實,俱從此導引而出。“(同上)這裡獨推黃庭堅而不提蘇軾,“正以蘇之大處,不當以南北宋風會論之。”(同上)認為蘇超出於宋,因為蘇詩不是學人之詩所能限,所以轉而宗黃吧。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肌理說的優缺點。優點是糾正空疏,使詩寫得有內容,從這些內容中可以反映當時的政事議論;缺點是重視從讀書學古中來,不注意即事名篇以反映當時的生活鬥爭。
他的“學古”學些什麼呢?不像神韻派的側重神韻,格調派的側重格調,認為“一人有一人之神理,須略存其本相”,要研討各家各派的神理本相。在創作上,認為“格由意生”,“句由格生”,要研討由意到格到句。提出“正本探源”,“窮形盡變”,正本即意,盡變即“大而始終條理,細而一字之虛實單雙,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後接筍秉承轉換開合正變”(“复初齋文集”卷八“詩法論“),都要講求,都要”求諸古人“。構成一種切實而細密的風格。
他這樣講究從意到格到組織結構字句音節,使他贊同元稹的“杜君墓系銘”,“有鋪陳排比,藩翰堂奧之說,蓋以鋪陳終始,排比聲律,此非有兼人之力,萬夫之勇者,弗能當也。... ...即如白(居易)之“和夢遊春”五言長篇以及“遊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經營締構而為之,初不學開寶諸公之妙悟也。“(”石洲詩話“卷一),他贊成”鋪陳終始,排比聲律“,認為這是”尺土寸術,經營締構“,就是肌理說提倡的”始終條理“和接筍承轉到用字論韻,對於白居易”與元九書“提出的”風雅比興“,像杜甫的”三吏“”三別“等名篇,反而不重視,這說明肌裡說的局限。
肌理說的著眼點,可用他講“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這詩看:“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潛匿遊下邳,豈曰非智勇。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裡批道:”為子房生色,智勇二字可補“世家贊”語。“可是翁方綱評語,放在藝術手法上,從突出”虎嘯“起,到怎樣勒住,怎樣蓄勢,怎樣逼出“天地皆振動”來,講修詞用字,講得細緻。再像講杜甫觀曹將軍畫馬圖一首,先寫畫的九匹馬,是實寫;後寫憶昔的三萬匹,是虛寫。對實寫的九馬,用“顧視清高氣深穩”一句來概括,指出用這句來作頓挫,和它所含有的意義,並說明其中有自喻之意。又指出末段是得“可憐”的神理。這樣,聯繫全篇的結構分清虛實,指出其中作為主幹的句子和它的寓意。這也就是肌理說講的“法之立本“和”法之盡變“,看到縝密的肌理。
肌理說注意始終條理到用字辨音,講得縝密,可以救空疏和模擬字句的毛病,這是它的成就。但它要寫學人的詩,不論“立本之法”與“盡變之法“,都要”求諸古人“,這就產生它的缺點。翁方綱用金石考訂為詩,這就離開了詩的正路了。肌理說提出,從立意到結構,造句,用字,辨音,從分賓主,分虛實到蓄勢,突出重點,前後照應等都要講究,要能夠反映當時的政治事件,構成一種縝密的風格,這是可取的。不過他受到乾嘉時代考證學派的影響,用考證金石來寫詩,對反映生活注意不夠,這就走入歧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