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遠,風煙遍徹風聲斷。
風聲斷,無人領會,宋詞春暖。
杏荷驚夢池塘滿,石榴卻望花飛晚。
花飛晚,流光初露,一天星漢。
〈憶秦娥〉 晚晴
不才文粗鄙,試答君問。
君言:
1. 填詞用語是否宜豔而婉約又意在言外? 如果達不到這個境界, 是不是就不算是好詞? 如上例, 真像在喝白開水.
君談論「境界」二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曾提及:「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是故惟風格不一而足,非有定調為豔而婉約,或意在言外。東坡「老夫聊發少年狂」是否艷而婉約?柳永「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不也平鋪白描?筆者以為好詞與否不在風格,而在於「真」!惟真切從心而發,發而中節為「中和」。
至「中和」,讀者、作品、作者間則相互了悟!嚴羽〈滄浪詩話序〉云:「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此言善之。此妙悟之處,便是「真」處。
「真」之所來,由之於「心」,詩大序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是其心知所嚮,為之所欲,以之所欲已成其心。
而其境界似有分「造境」與「寫境」。王國維謂之「理想」與「寫實」。又言:「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是無論「理想」或「現實」,皆由衷所望,而所望者,還歸於本心的「真」。
孟子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所論雖為學問,然其核心皆然。
君謂汝之〈憶秦娥〉太為白話,似無境界可言。實則須究是否為「造作之境」,「造作之境」與「造境」不同,「造境」本於現實而創,「造作」則似之矯柔,便如君所言流於「無病呻吟」之病。
2. 文字精練有高下, 直言平敘醬醋茶; 不是堿酸就是苦. 回想高中時, 仿老殘遊記, 寫了一篇遊蓮池潭記, 結果評語是索然無味. 這件事雖然讓我難忘, 想想國文老師也有她的道理; 畢竟蓮池潭跟大明湖是不能比的. 如上例, 是不是太白而難登大雅之堂? 科舉取士, 人人大放文采. 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 恐怕寫這些玩意兒, 會被考官笑不是人, 可能就落榜連年了.
詩詞文章除「真切」外,則還須以其「文氣」、「鍊字」為基。筆者雖不知君〈遊蓮池潭記〉內容為何,以至「索然無味」。惟是釋其關鍵處。
魏文帝丕〈典論論文〉嘗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而「文氣」之流暢與否支撐整體結構的關鍵,使讀者觀之舒爽愉悅,便達「文氣」之所用。
而「鍊字」者,劉勰《文心雕龍》〈鍊字篇〉亦言:「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而貧於一字。」東坡言:「詩賦以一字見工琢」。皇甫汸亦云:「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蓋一字之瑕,足以為玷;片語之累,併棄其餘。此劉勰所謂『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也」。無不在說明「鍊字」之重要。清袁枚〈遣興〉一詩更寫道:
愛好由來著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
阿婆猶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君不見老殘〈明湖居聽書〉中之表現:「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向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就漸漸的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向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畫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用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其「文氣」、「鍊字」已可謂至妙處。若君之〈遊蓮池潭記〉有之二三,亦當不至於流於「索然無味」之地步。可見文除「真」外,其二者亦不可偏廢。
3. 想當初, 孔大聖人大筆一揮, 把"鄭", "衛"給刪了; 令人無法從另一個角度來體會詩歌的另一番"吟哦"境界. 到底在填詞賦詩時, 無限風流的幻想, 若以平樸直敘的方式來表達, 會減少多少詩歌的情趣?
雖孔子刪詩所有爭議,然在此不論。惟君言平鋪直敘以減詩歌情趣,此未定也。
何則?君亦知詩經的三種作法「賦比興」,其「賦」者,便是直接從正面切入表達,此使讀者易於了解作品內容,更是敘述文體的重要關鍵,亦可言如君之「平鋪直敘」。
然,若整篇全然平鋪直敘,則欲作一妙處甚難。是以猶有「比興」二法互以作用。格式有變化,內容有起伏,浮切有聲響,讀者觀之既久亦不至於索然無味,謂之「豐」。
是一文之「豐」在作品格調高低,此格調之高體,則又還歸作者筆墨修養,君言平鋪直敘是否會減詩歌情趣一問,此問似較為片面,其假設甚多。若設其猶有「比興」相輔,或設其內容聲響有浮切起伏,則未嘗不是佳作;若君言其平鋪直敘為全然平鋪直敘,不輔以「比興」,不加之浮切起伏,則試問君,君觀之否?蓋其讀二三語便又索然無味,床上大睡更為快哉!
4. 或許我小時牛放得太多了, 奶奶叫我背唐詩, 可我偏偏不肯而跑去爬樹. 所以今天搜盡枯腸, 也寫不出尋覓, 攜妓, 歡笑, 臨煙之語. 觀唐宋明清之際, 文人雅士的生活形態, 與今日應有差別. 否則他們一騎馬, 就可以"一陣風來一陣沙," 而我們在林蔭大道散個步, 難保不會除了警笛加喇叭. 心情體會不同, 用詞的意境也就跟著改了, 在這種情形下, 詞的美重要呢? 還是詞的意境比較重要?
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吳錦好渝,舜英徒艷。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劉勰以為有情有采,是相得益彰。美是絕對重要的,文章要修飾,詩詞亦然。詩詞用字較之文章更為精鍊,是以相對而言「美」亦是各代文人才子行文作詩之關鍵。
然而「美」的定義,人有所偏好,非所謂我之為美,你亦如是。只是獨有片面的文字瑰麗,亦如劉勰所言:「繁采寡情,味之必厭。」依君所問,「美」與「境界」,何者為重?筆者以為,真正的「美」,則是來自於高度的境界,一篇境界甚高的作品,則須有「美」的文字來加以成就。
〈情采〉又言:「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又言:「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亦近筆者見解,非有所謂獨有「美」、或獨有「境界」而格調甚高的作品;是獨有「美」反而「無美」,獨有「境界」反而成了「無境界」的「味之必厭」之作,而皆是自以為的「美」與「境界」。
如君所問,何者為重?「辭」、「境」相映,不可偏廢!
以上為不才粗鄙見解,如有所缺,望諸先進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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