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夜空,劃起一道道驚人的閃光,雷聲轟隆,緊接著嘩啦嘩啦,就降起了傾盆大雨,一掃連日來燥熱的天氣。這種舒爽的天氣,最易入眠,不過,惹人心煩的電話鈴聲,卻是不識趣的響起。
「鈴鈴——鈴鈴鈴——」
電話鈴聲穿破寂靜的夜,顯得那麼的刺耳,將自己蒙在枕頭下的葉冬雅,根本不願起床去接電話,只想讓那討厭的鈴聲,響到累為止,她清楚那是誰打的,只有那個人才不會去替別人著想,永遠只想到自己。
但是她終究怕鈴聲吵到室友的好夢,終於還是咬了牙,起身接起了電話,剛拿起聽筒,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刻薄的口氣:「葉冬雅!妳這個智障兒,說妳兩句擰身就走,什麼意思?妳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尊重?我可是妳媽,不是外人,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妳不怕天打雷劈啊!」
葉冬雅不忘白天回家時,那一幕讓她永難忘懷的影像,母親的嘴臉,兄長的囂張,她不懂,這一家人是把她當親人還是下人?或者……是妹妹的死,像個烙印一樣,印在心坎裡,成了她不滅的印記,時時刻刻的提醒她:「妳妹妹是死在妳的疏忽下。」
想到了妹妹,她的心抽痛了起來,帶著自責。她強忍著加諸在她身上的精神虐待跟情緒綁架,她清楚,當忍受的極限到來時,就是她崩潰的時候。
「你們踩著我的自尊,撕裂我的青春歲月,我犧牲的還不夠多嗎?秀音的死,我知道是我的責任,可是我付出的還不夠嗎?我只要求那麼一點的尊重,你們都吝於給我……」葉冬雅在心中吶喊,卻沒有說出口,能說什麼,那是自己的母親,她只能將苦楚往肚子裡吞,淚水在眼眶中滾動著。
聽不見她的回應,電話那頭又傳來狠戾的怒吼:「怎麼?當我的話是耳邊風?不要以為多賺幾個錢就跩,這個家還輪不到妳做主,我還沒死……」
「那妳當我死了……」葉冬雅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激動情緒,喀嚓,把電話給掛斷了,她無力的靠在牆邊,慢慢的沿著牆邊,滑坐在地上。
「我三十二歲了,為什麼就不能多為我想想,究竟你們要把我逼到什麼程度才肯罷手……」對親情絕望的淚水,有如潰堤的河水,滾滾而下。
「這世上沒有可以讓我牽掛的人,也沒有可以讓我依靠的寬厚肩膀,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句承諾,只為了履行對妹妹的承諾,陪葬了自己的青春歲月,我為這個家做的一切……值得嗎?」
她覺得很累,很迷惘,走進了心中的一座迷宮,她想在迷宮中尋找出路,卻是怎麼也找不到出口,因為她看不見光亮,看不到未來,徬徨無助的她,頗有被這個世界遺棄的感覺,時鐘滴滴答答,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夜,依舊靜的驚人,只有瘋狂驟雨不停的拍打大地。
黑暗逐漸侵蝕了葉冬雅,一種孤獨感悄然地吞噬了葉冬雅,無人相伴的雨夜,只有悲傷欲絕的淚水圍繞。
「憑妳那長相,別人不挑妳,妳就要去廁所偷笑了,妳有什麼資格去挑對象?」
兄長的這句話,深深的刺傷了葉冬雅,自己從小認為最親的兄長,居然用這樣無情的言語去傷害她,親情都不能相信了,何況是——愛情?
「就算我長的再醜再難看,我都一樣可以選擇,也有選擇的權利,台灣的法律有規定,長相不怎麼樣的人不可找自己喜歡的人嗎?」
啪!「妳是什麼態度?那是妳哥,而且妳哥也沒說錯,蠢的跟豬一樣,那個男生會喜歡?拜託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那個姓張的對妳有意思,妳就要去燒香還願了……」
母親偏私,當場給了葉冬雅一巴掌,也自那刻起打斷了她們之間的連線,她也在那刻將自己封印,不給自己機會也不給他人機會,因為她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人性的尊重,只是建立在名與利之上,金錢更是用來衡量親情的價值。
「如果我有能力賺很多錢,你們也一定不會這樣對待我,不會這樣輕視我,有用是寶,沒用是垃圾,更一直把秀音的死怪在我身上,也許你們心中希望,在那場車禍中死的是我,不是秀音……」
八年前的那一幕惡夢,緊緊纏繞她至今不放,一輛超速的卡車,自右側撞上葉冬雅駕駛的二手小轎車,坐在駕駛座旁邊的妹妹秀音,首當其衝,成了肉靶,腦部重創,而葉冬雅卻僅是皮肉傷。
送醫搶救,依舊挽回不了葉秀音的命,她彌留之際,只說:「姐姐,代我照顧媽媽跟這個家……」
葉冬雅滿懷悲愴,含淚允諾,沒想到在那瞬間,親情跟她成了平行線,妹妹的死,成了她生命中的陰影,家人悉數責怪她,她也默默承受,可她也有受力的界限,不得已之下,只得選擇離開這個家。
就算母親冷言冷語,極力的挖苦,她還是咬牙承受,拎著皮箱,離開了那個沒有溫暖的家,然而她也要生存,想到目前失業率偏高的經濟環境,自己也只是一個高職畢業生而已,她不敢貿然辭去咖啡館的會計一職,依舊與他的母親住在同一個城市,只是住處不同而已。
她覺得自己就是像孫悟空一樣,永遠也翻不出母親的手掌心,或者應該說是責任感的驅使下,在她的潛意識裡,她不希望離母親太遠,縱使兩個人的裂痕持續擴大,然則,還有一份無法改變的事實,就是他們的血緣關係,牽繫著那份薄弱的親情。
看著她們母女倆的衝突日益加劇,代溝一直增深,她的室友兼死黨何美娜就勸她:「跟妳媽媽好好溝通吧!母女倆有什麼不可說的?再說,秀音的死,是意外,那能全推在妳身上?」
葉冬雅神情黯然,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過她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滾下,搖搖頭說:「美娜,妳不明白,我能做的,該做的,我都做了,但是她不能體會不能理解,她的心裡只有我哥,我哥才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她的不幸,更是個剋星,剋死了她向來引以為傲的女兒,要是我爸爸沒外遇就好……」
看她那付倔強不服輸的表情,何美娜嘆了口氣,說:「想哭就哭,不要逼自己裝堅強……」
聽她那句不要逼自己裝堅強,葉冬雅撤防了,情緒激動萬分,抽噎說著:「我沒想要裝堅強,但是不裝堅強就是死路,我怎麼辦?美娜,同樣是我媽的孩子,為什麼我就要接受這樣不公平的對待?我就活該承受他們的奚落與嘲笑?」
何美娜聽她這麼說,看著她那張淒苦的臉龐,她心頭好酸,不知如何回答她,認識葉冬雅已有十二年,她也是最能理解葉冬雅的苦的一個人,清楚她是啞巴吃黃蓮,有苦無處訴。
「難道……生為女兒—是罪,沒有搶眼的外表也是一種錯?這是誰的錯?是社會的價值觀?還是人性的黑暗面作祟?人的外表真的這麼重要?我長相普通,不是什麼凶惡的大罪吧,我沒有殺人放火,自認不愧於天地,難到就該這麼讓人鄙視?而且……還是自己的親人……這公平嗎?這是世界上根本沒有公平可言……沒有,根本沒有……」
葉冬雅委屈的淚水,不聽話的滑下了臉頰,模糊了視線,知她傷透了心,聽著她心碎的言詞,看著她因悲憤過度而渾身顫抖的身體,何美娜只能以嘆息回應,伸手輕輕摟著她,包容她的不幸與受傷的淚水,而她的無聲啜泣,亦刺痛了何美娜,她心中酸楚,卻也只能陪著她掉淚。
「想開點,冬雅,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妳不孤單,因為,妳還有我這個死黨啊!」何美娜梗在心口的話,終於說出來,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是她們之間最後說的一句話。
對葉冬雅來說,何美娜就像是一盞明燈,經常照亮著處於幽暗世界的自己,想到這多來年,若不是有這位好友的支持,在醫生宣告妹妹重傷不治的同時,她也會選擇以死來謝罪,抵償妹妹的死。
「當年,我何必答應妹妹照顧這個家?這麼多年來,扛著這麼沉重的枷鎖,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秀音,原諒姐,姐撐不下去了……」
窗外刮著狂風下著暴雨,坐在地上的葉冬雅,忽然間下了一個決定,她知道她需要去追求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釋放自己。
三天後,葉冬雅突然消失無蹤,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她在消失前留下一封辭職信,請何美娜代為轉交,以及一封簡短的信,信上寫著:「美娜,看過繭沒有?我很想掙脫裹著我緊緊的繭,繭不破,我永遠沒機會重生 冬雅筆」
簡單幾行字,從此再沒有葉冬雅的消息,報過案,也登過尋人啟事,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音訊。
楓葉紅了,秋天的腳步悄悄接近,落下的滿地楓葉,已不見有人拾起,當下一陣風來臨時,又會是那片葉子落下呢?葉冬雅呢?是不是真的已經破繭重生了呢?沒人知道……
(美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