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3日,收到劉廣定教授的電郵,主旨sad news。「是……?」,我一面思索著,一面打開郵件,劉教授的信如下:
之傑兄:
一個令人傷心的惡耗─—吳國鼎兄已於3月15日因腸癌逝世。
廣定
這封信讓我久久不能言語。吳國鼎醫師(下稱國鼎)是老科月人,歷經人事代謝,如今科月的董事、理事、編委,知道國鼎的寥寥無幾。我於1974年參與科月,當時他是台大醫院R2住院醫師,只要不值班,通常會出席編委會。(為避免遭人閒話,編委名單上未署名。)國鼎1948年生於福建林森(閩侯),我比他大幾歲,兩人都是出身貧苦的外省子弟,很快就結為好友。
1977年,我離開科月,決定在出版界闖蕩一番。這時國鼎的住院醫師生涯行將結束,在百忙中,仍為《自然雜誌》編譯「自然科學新辭彙」專欄。其後我所參與的每一項工作,他都鼎力相助,包括令人卻步的百科全書。三十多年來,他一直是我的重要靠山。
國鼎住院醫師訓練結束,在南機場(中華路二段一帶)附近開業。當時台北市有兩處外省人麇集的貧民區,一處是日本公墓(林森北路與南京東路交界處附近),另一處就是南機場。我曾問他為什麼選在南機場?他說:「沒人會到這種地方開業嘛!」國鼎待人和氣、收費低廉,成為南機場貧民區的史懷哲。所謂善有善報,後來南機場改建,國鼎的服務對象擴大,「吳內兒科診所」早已聞名遐邇。
國鼎開業後,被工作綁住,不能出席編委會,也不能參加朋友聚會,但藉著電話,仍不時和他聯絡。國鼎工作忙碌,不能和他長聊,只有遇到疑難時才向他求教。如果去電時剛好沒有病人,也會多聊幾句。最後一次向他求教是今年初,那時他可能已經罹病,但沒透露任何口風。
從斷續的通話中,得知國鼎開業後,利用零碎時間學習語文,十多年前,他已學過英文之外的八種語文(包括希伯來文、希臘文、拉丁文),到他離開人世,應該有十種以上!他的學習方法很特別,都是以聖經為讀本,他說:「先設法買一本某種語文的聖經,第一頁每個字都得查字典,第二頁就少查些,到了後來就很少查了。」為了驗證自己的語文能力,國鼎曾為翻譯社翻譯稀有語種,這是他的業餘消遣之一。
國鼎記憶力超人。我在工作上遇到醫學問題,都會向他求教,每次他都不加思索地拼出很長很長的拉丁文名稱,我曾查證過醫學辭典,從他口中說出的字彙,從沒發現一個字母拼錯!這樣的記憶力,難怪可以學會十幾種語文了。
從斷續的通話中,得知國鼎皈依基督教。我曾問他,是否和熟讀各種語文的聖經有關,他說也不盡然。國鼎皈依基督,曾做過長期理性思維。談到儒家,他說,真正的儒家重視實踐,他自認做不到。談到佛教,他說:「錯綜複雜,愈學愈糊塗。」於是國鼎選擇教義簡單、因信得救的基督教。
我一度十分消沉,國鼎勉勵說:「我們是elite啊!」談到elite,不禁衷心地對他說:「以你之才,不應被診所綁住,要是我有你的才能,不知可以做多少事。」國鼎解釋,他追求的是小國寡民。又說:「每個人都有難以超越的『障』,譬如有人好名、有人好色……」我打斷他的話:「我也好名、好色。」國鼎說:「我說的不是普通的好名、好色。」我想了想說:「我的障,大概是唯美的個人主義吧?」國鼎迅即接口:「這就是你奮鬥不懈的動力啊!」
國鼎才高八斗,但著述不多,我所知道的有科普讀物《身體說了什麼》(1994),和神學著作《舊約誤譯簡論》(2005)、《新約誤譯簡論》(2007)。前者是國鼎在《幼獅少年》上寫的專欄,後兩者是國鼎畢生功力所在,應可傳世。
國鼎以希伯來文舊約原本、以希臘文新約原本研讀聖經時,發現中文譯本有許多錯誤,發願對照拉丁文等譯本,一一予以訂正。這個工作當今可能只有國鼎能夠勝任。國鼎一二十年前就說要做這個工作,所幸生前能夠完成,差可無憾了。
去年7月,好友郝俠遂教授去世,今年3月,國鼎遽歸道山,逐漸感受到「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況味。俠遂長期致力於科普,但他不是科月人,國鼎是老科月人,我有義務寫作這篇短文。如有記憶失誤之處,國鼎於地下其必知我、諒我。
(刊科學月刊2008年5月號)
持續挖坑中,也持續補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