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什麼?」
「你的病。每個人都是得了某種病才在這裡工作,藝術家病、演員病。例如吧檯的派帝說他想成為模特兒,雖然我對此抱持懷疑的態度。」
「嗯……」伊恩說,艾瑪猜他的口音是某種北方腔調。「其實我是喜劇演員!」他咧嘴一笑,把兩隻手掌攤開,在臉龐上下搓動著。
「很好,我想我們會很喜歡放聲大笑。是像獨腳喜劇(譯注:stand-up act,與中國北方的單口相聲以及和脫口秀有許多相似之處,利用語言的表演達到幽默、風趣、逗笑的效果。但在表演形式、側重點等方面並不相同。)那樣嗎?」
「主要是獨腳喜劇。妳呢?」
「我?」
「妳的病?妳另一份工作是什麼?」
她原本想說「劇作家」,但即便過了三個月,在無觀眾的狀態下扮演艾蜜莉.狄金生這件事帶給她的羞辱仍令她胸前燒痛;乾脆說「太空人」好了,畢竟某種程度上這算事實啊。「喔,我的工作是這個——」她把放了一段時間的捲餅剝開,上頭的起士皮已經硬掉。「這就是我在做的事。」
「那妳喜歡嗎?」
「何止喜歡,我愛死了!我可不是沒有情感的木頭人。」她拿用過的餐巾紙擦掉番茄醬,然後朝門口走去。「現在,我帶你去看看廁所。做好心理準備喔……」
從我開始寫這封信到現在,我已經喝了兩瓶多的啤酒,我想我現在可以說了。正題開始。小艾,我們認識至今五年、六年,真正變熟是近兩年的事情,妳知道,我指的是我們變成「朋友」的時間,這並不算久,但我想我大概了解妳這個人,我想我知道妳的問題在哪。順便告訴妳,我的人類學平均分數才二點二,所以我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如果妳不想聽我的理論,就別再往下讀了。
好,我要開始了。艾瑪,我想妳有點害怕快樂。妳認為妳生命中的所有事情都是憂鬱的、灰色的、毫無希望的。妳認為自己討厭工作,討厭妳住的地方,事業不會成功,不會賺錢,連上帝都阻礙妳談戀愛(先來個快速總結——自我否定,也就是妳自認毫無吸引力這件事,我可以告訴妳真的是滿無聊的)。事實上,我更可以說,妳只是因為失望或一事無成而自我否定。這樣簡單多了,不是嗎?失敗和不幸確實是比較容易的,起碼妳只要開玩笑帶過去就得了。我的話讓妳生氣了嗎?我想是的。不過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小艾,我討厭想像妳坐在那間破爛公寓,裡頭有詭異的氣味和嘈雜聲,還有妳頭頂上的電燈泡,或是妳坐在自助洗衣店的畫面。附帶一提,我實在不懂為什麼這年頭還有人去自助洗衣店,那裡一點都不酷,也沒有什麼政治意含,就只是個令人沮喪的地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小艾,妳很年輕,簡直就是個天才,結果妳竟然用自助洗衣來對待自己的黃金年華。我覺得妳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妳那麼聰明、風趣、待人親切(我覺得有點太親切了),而且是我目前認識最聰穎的人。除此之外(我現在喝得更多了——深呼吸),妳也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是的,這也表示我認為妳很「性感」,不過寫出來還是覺得有點怪。雖然稱某人「性感」是政治不正確的事,我不會因此把上述句子塗掉,因為那確實是事實。妳很美麗,就算有時像個兇巴巴的母夜叉。如果在妳接下來的人生裡我只能送一樣禮物,那肯定會是「自信」,讓妳擁有自信或者替妳點支香氛蠟燭。
從妳的信和演出之後的樣子看來,我知道妳現在對自己這一生該做什麼有些疑惑。妳有點漫無目的、缺乏動力、不知道該往哪走,但沒關係的,沒關係,因為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們本來就該如此。事實上我們這一代的人都跟妳有同樣感覺。我讀過一篇文章,上頭說這是因為我們沒有經歷過戰爭或看太多電視之類的。總之,那些有理想、有目標的人都無聊透了,通常都是工作狂,就像提莉.奇力克什麼鬼的或科倫.歐尼爾和他的二手電腦事業。我當然沒有什麼雄心大計,妳可能以為我早就想好了,但其實並沒有,我也很擔心。我只是不煩惱什麼失業救濟金、住房補貼、工黨的前景,或是二十幾歲時我應該身在何方,或是曼德拉先生的自由開放調整政策究竟如何運作。
所以我們先短暫休息一下,再繼續下一段,因為我現在幾乎無法寫字。這封信將創造改變我們生命的高潮,妳準備好繼續讀下去了嗎?
他們經過廚房和員工廁所之間的某處,這時伊恩.懷海德不知怎麼地開始表演獨腳喜劇。
「妳有沒有一種經驗,就是在超市排隊結帳時,妳排在『較少物品』或『六件以下』的櫃檯,前面有位老太太,她手上可能有七件物品,妳站在那兒算,然後妳看起來就是,好生氣的樣子……」
「哎呦!」艾瑪低聲喃喃地說,並踢開廚房的門,這時候一陣熱氣侵襲他們的雙眼,還有股強烈的氣味,混雜著墨西哥辣椒和溫暖的漂白水。
「早安,賓諾、凱莫、海雅、約書亞。」艾瑪開心地說,他們也以愉悅的微笑和點頭回應。艾瑪和伊恩經過一個告示牌前,她指給他看,上頭說明如何處理食物噎到的情況,「以防萬一」發生這種事。告示牌的旁邊釘著一大份邊邊已經破損的文件,是一張德墨邊境的羊皮地圖。艾瑪用手指敲敲地圖。
「這東西看起來像藏寶圖吧?但別想太多,它只是張菜單。同志啊,這裡可沒有黃金,只有四十八道料理,每道菜都是用五種德墨料理的食材——牛絞肉、豆子、起士、雞肉及鱷梨沙拉醬,以不同搭配方式製作。」她的手指沿著地圖上劃。「所以,由東到西,我們有起士雞肉豆、起士雞肉鱷梨沙拉、起士鱷梨牛雞肉……」
「好,我知道了……」
「……通常,為了增添新意,我們會丟些米或生洋蔥進去,但真正令人興奮的是,你會發現我們放進去的東西都是小麥或玉米這類東西。」
「小麥或玉米,沒錯……」
「塔可餅是玉米製成,墨西哥捲餅是小麥製成。基本上,如果會碎掉、燙到你的手,那就是塔可餅;如果會把紅色豬油滴得到處都是而且燙到你的手臂,那就是墨西哥捲餅。這邊有一個——」她從包裝袋裡拉出一個柔軟的鬆餅,讓它像條毛巾自然下垂。「這就是墨西哥捲餅,把它填滿內餡,用大火油炸,再把起士融在上面,就變成辣肉餡玉米捲餅。如果是顧客自行把內餡填入塔可餅皮或墨西哥捲餅皮,這種叫做法士達。」
「那墨西哥脆餅是什麼?」
「我晚一點會告訴你,慢慢來。法士達會放在這些又熱又紅的鐵盤上。」她舉起一個油膩膩、上頭有刻紋的鐵煎盤,很像鐵匠才會用的東西。「拿這個要小心點,你絕不會相信,有多少客人的手曾黏在鐵盤上,得靠我們幫忙剝開,而且這通常不會給小費。」現在伊恩看著她,傻傻地咧齒一笑。接著她請他注意看她腳邊的桶子。
「這一桶裡面的白色東西叫做酸奶油,但它既不酸,也不是奶油,我想它只是某種氫化脂肪,也就是提煉汽油時剩下的東西。如果鞋子被別人的腳踩到,這東西就很好用,但除此之外……」
「我有個問題。」
「請說。」
「妳工作結束之後都在幹嘛?」
這時候,賓諾、約書亞與凱莫都停下手邊的動作,艾瑪重新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笑了笑說:「你不是在約我吧,伊恩?」
這時他已經脫下棒球帽,頂在手上轉,看起來一副追求者的樣子。「不是約會或什麼啦,反正我想妳大概有男朋友了!」他等著艾瑪的回應,但她的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我只是覺得妳可能會對我——」他用鼻音說「——獨特的喜劇表演方式感興趣,就這樣而已,今晚我有——」他用手指做了引號「——『表演』,在考克佛斯特區的那家青蛙鸚鵡咯咯笑。」
「什麼地方?」
「在考克佛斯特區,地鐵三區,我知道星期天晚上那邊像火星一樣偏僻,而我的表演可能不怎麼樣,但還有許多大牌喜劇演員,像魯尼.布切、史蒂夫.薛爾頓,以及神風特攻隊雙胞胎——」艾瑪漸漸發現他真正的口音是英格蘭西南部的腔調,滿輕微的,令人感覺愉悅。他發R音的時候特別重,口音還沒被這城市改變,她又再次想到農耕機。「今晚是全新的表演,主題是有關男人與女人的差異——」
毫無疑問他是在約她出去,她真的該去,畢竟這種事情不常發生,而且去一下會怎樣嗎?
「還有那邊的食物也很不錯。就是些平常的食物,漢堡、春捲、圈圈薯條——」
「伊恩,這聽起來很吸引人,圈圈薯條還有你剛剛說的都很棒,但是今天晚上我不行,抱歉。」
「真的啊?」
「晚禱時間是七點。」
「不,真的不行。」
「我很高興你邀我去,但我輪完班之後應該累翻了,我只想回家,吃點好吃的東西,發洩一下。我想我大概不能去。」
「那改天呢?星期五在波漢區的柴郡貓,我會在裡頭扮演班特.巴那那——」
艾瑪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發現廚師正在看她,賓諾遮著嘴巴咯咯笑。「下次吧。」語氣友善而堅決,她想該換個話題了。
「現在,是這個——」她用腳趾踢踢另一個桶子。「這桶子裡的東西叫莎莎醬,千萬別讓皮膚碰到,會有點辣。」
小艾,我剛從外面淋雨跑回來,這裡的雨是暖的,有時甚至有點熱,和倫敦的雨很不同——我現在有點醉,正想著妳,想著妳怎麼不在這裡,欣賞這裡的景色,體驗這裡的一切,真糟糕。我突然有了這些想法。
妳應該和我一起在這裡的,在印度。
這是我的大計畫,聽起來可能有點瘋狂,但我得趁還沒改變心意之前把它們寫下來。妳只要照著下面簡單的指示做就好了。
一、現在就辭掉那憋腳的工作,讓他們請別人去融化墨西哥玉米片上的起士,賺那二點二英鎊的時薪。拿瓶龍舌蘭放進包包,走出餐廳大門。小艾,想想看這麼做妳會有什麼感覺。現在就走出去,不要猶豫了!
二、我也覺得妳應該離開那間公寓。提莉簡直是在敲妳竹槓,沒有窗戶的房間也敢收妳那麼多錢。那真的是倉庫房嗎?不過是個大箱子罷了!妳應該搬離那裡,讓她找別人去洗她的灰色大號胸罩。等我回到所謂的「現實世界」,我會買間公寓,因為我是中產階級特權人士。歡迎妳隨時過來坐坐或住幾天,如果妳喜歡也可以永遠待在我家,我想我們會處得不錯,對吧?就是變成「室友」關係那樣,假設妳能壓抑自己對我的慾望,哈哈。但如果最糟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我就只能晚上把妳鎖在妳房間。總之,接下來我要說最大的計畫了——
三、讀完信之後,請妳立刻到圖騰漢廳路上的學生旅遊中心,訂張前往德里、回程日期不限的來回機票。盡可能在八月一日左右抵達,還有兩週,以防妳忘記,先提醒妳那天是我生日。我們見面的前一晚,妳可以搭火車到阿格拉,先住在便宜的汽車旅館,隔天早上前往泰姬瑪哈陵。它是一幢碩大的白色建築,名字很耳熟吧,恰巧和羅西恩路上那家印度餐廳的名字一樣,請好好觀光與欣賞。中午十二點,請一手捧著紅玫瑰一手拿著《尼古拉斯.尼克貝》(譯注:Nicholas Nickleby,是查爾斯.狄更斯的幽默教育小說。)站在圓屋頂的中心下,然後我就會去找妳,小艾。我會帶著一朵白玫瑰和那本《霍華德莊園》,一看見妳便把書朝妳丟過去。
這是不是妳此生聽過最棒的計畫?
啊,妳一定會說,這很像達斯會做的事,他都沒想到一件事——錢!機票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還有社會保險和工作倫理的問題等等。嗯,別擔心,我會付錢,沒錯,我會付錢,我會把妳的機票錢電匯給妳(我老早就想匯錢了),而且妳在印度的時候,所有花費我都會買單,因為這裡真的太便宜了!我們可以在這兒住幾個月,小艾,就我和妳。我們可以往南邊到喀拉拉邦或穿過印度到泰國。我們可以去參加月圓派對,徹夜不眠,但不是因為煩惱未來,只因為這樣很有趣。(小艾,妳記得畢業典禮之後,我們整晚都在一起的事嗎?總之,繼續說。)
妳的人生可能會因為別人的三百英鎊而有所改變,但請妳千萬別擔心,因為老實說,我雖然有錢卻不是我賺的,而妳總是很努力才賺到錢,所以這樣不過是落實社會主義而已,不是嗎?如果妳真的在意,等妳成為有名的劇作家之後再還我吧,或是等妳寫詩創作賺了錢或怎樣再說。而且只有三個月而已,反正我秋天就要回去了。妳也知道我媽不太好。她告訴我手術成功,也許是真的,也許她只是不想要我擔心。但無論如何我最後都得回家。(附帶一提,我媽告訴我一套關於我和妳的理論,如果我們可以約在泰姬瑪哈陵見面,我就告訴妳她說什麼,但前提是妳要來看我。)
在我眼前的牆上有隻好大的合掌螳螂,牠正看著我,好像現在就要我閉嘴似的,我想我會的。外面的雨停了,我現在要去酒吧和一些新朋友見面,小酌一下,三位來自阿姆斯特丹的醫學院女學生,這樣說妳懂了吧。路上我會順便把這封信寄出去以免我反悔。不是因為我覺得妳來這裡不好——絕對不是,這是個很棒的提議,妳一定要來——我只是覺得我說的有點太多了。如果妳因此生氣的話,我真的很抱歉。最重要的是,我時常想起妳,就這樣。達斯和小艾、小艾和達斯。妳要說我多愁善感也可以,世界上誰我都不想看,我最想看妳得到痢疾。
八月一日,中午十二點,泰姬瑪哈陵。
不見不散!
愛妳的達
……他伸手搔搔頭,把最後一滴啤酒飲盡,拿起信紙對折疊好放在面前。總共寫了十一頁,這是期末考之後他第一次如此快速地寫這麼多字,他甩甩有點抽筋的雙手。張開雙臂放在頭上,心滿意足地想著:這不只是封信,還是份禮物。
他把雙腳滑進涼鞋,有點不穩地站起來,準備去公共淋浴間沖澡。現在他的膚色晒得很深,這也是他過去兩年的大計畫,那顏色滲入他的肌膚,像片塗上雜酚油的圍牆。他的身形瘦了些,街上理髮師幫他理了個很短、幾乎能看見頭骨的髮型,其實他滿喜歡這個新造型——憔悴的英雄風格,彷彿他剛從雨林被救出來似的。為了讓這個造型更加完整,他在腳踝刺上陰陽圖樣的刺青,回到倫敦之後他可能會後悔,不過沒關係,反正在倫敦會穿襪子。
沖過冷水澡後,他比較清醒了,回到小房間翻著旅行包,找衣服好穿去見荷蘭醫學院的女學生。他聞著每件衣服,把它們堆在老舊的地毯上,成了一堆又濕又難聞的東西。最後選定一件美國製復古短袖襯衫,搭配牛仔褲,並把牛仔褲拉到小腿肚上,裡面沒穿內褲,這樣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作風大膽的冒險家、先鋒。
清醒一點之後,他看著那封信,不由得一陣懷疑,六張藍色信紙,兩面寫得密密麻麻,彷彿是有人入侵他家後留下的。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撿起來,隨便挑一面來看,然後又把視線移開,雙脣緊緊噘起。一堆大寫字母、驚嘆號、糟糕的笑話,他說她「性感」,還用了discersion,這個字也拼錯。信裡的他聽起來像個在朗誦詩歌的高三學生,才不是什麼留平頭、腳踝刺青、不穿內褲的冒險家。「我會找到妳的,我常常想到妳,達斯和小艾,小艾和達斯」——他究竟在想什麼?一個小時前看起來熱切又感人的情緒,現在看來好像只是無病呻吟又愚蠢,說真的有些地方還有欺騙的嫌疑。牆壁上沒有合掌螳螂,他寫信時也沒有邊聽她的錄音帶,因為錄音機早就在果亞(譯注:Goa,印度南部的地名。)弄丟了。很明顯這封信將會改變一切,但維持原狀不好嗎?他真的希望艾瑪到印度和他一起,取笑他的刺青,聽她說些聰明話?在機場時他得親吻她嗎?他們兩個得同睡一張床嗎?他真的那麼想見她嗎?
他決定了,沒錯,他就是想見她。因為在這些看似愚蠢的舉止和文字背後,其實隱藏著真摯的情感,甚至超越情感,他今晚會把這封信寄出去。如果她反應過度,他還是可以說,他當時喝醉了,這部分至少是真的。
他不再猶豫,把信放入航空信封,夾進艾瑪送他的《霍華德莊園》裡,旁頁正巧是艾瑪手寫的題詞。接著他起身前往酒吧,去見他的荷蘭新朋友們。
當晚九點過不久,達斯與來自鹿特丹的實習藥劑師瑞妮.范.霍特一起離開酒吧。她手上的散沫花染劑有點褪色,口袋裡放著一罐馬西泮(譯注:temazepam,是有效的抗焦慮藥、鎮痙劑以及骨骼肌弛緩劑。),脊椎骨底有一個紋得不好的啄木鳥伍迪的圖樣。達斯踉蹌地走出店門,還看見一隻鳥對他邪惡地笑了笑,有點下流的感覺。
達斯和他的新朋友急著離開酒吧時不小心撞到海蒂.辛德勒,一個二十三歲、來自德國科隆的化學工程系學生。海蒂對著達斯咒罵,不過是用德文,而且很小聲,他們應該聽不見。海蒂穿過酒吧裡擁擠的人群,甩下沉重的後背包,此刻她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海蒂的特色是又紅又圓,整個人就像好多重疊的圈圈,臉上那副圓形眼鏡更突顯她的特色。她在這家又悶又熱的酒吧裡,心情極差,想到那些棄她而去的朋友就一肚子火,她終於找到一張老舊的藤製沙發椅坐下來,獨自啜飲自己的悲傷。她把滿是煙霧的眼鏡拿下來,用T恤衣角擦拭,這時她感覺到有個東西刺到她的屁股,她再次低聲咒罵。
塞在破舊海綿橡膠椅墊間的是本名為《霍華德莊園》的書,裡面夾著一封信。雖然這封信肯定是給別人的,但航空信封的紅白色條紋不禁令她感到興奮又期待。她把信抽出來,從頭讀到尾,然後又讀了一次。
海蒂的英文不是很好,有些字像discersion她就看不懂,但她知道這封信很重要,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收到這樣的信。這還算不上是一封情書,但很接近了。她想像著小艾讀到這封信時,一定會一讀再讀,會有點生氣又有點高興。海蒂想像小艾演戲,走出那棟糟糕的公寓,離開那份爛透的工作,以及開始改變人生。海蒂想像著艾瑪.摩利的模樣,說不定有點像自己呢;她在泰姬瑪哈陵前面等著一位帥氣的金髮男子,期待那男子給她一個吻,想到這海蒂就有些高興。於是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艾瑪.摩利一定要收到這封信。
但是信封上沒有寫收信人地址,也沒有寫寄件人達斯的地址。她瀏覽著每頁信,尋找相關的線索,找到了疑似艾瑪工作的餐廳名字,但也沒什麼用。她決定去向這條路上所有旅舍的櫃檯詢問,畢竟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如今,四十一歲的海蒂.辛德勒已經變成海蒂.克勞斯,她與丈夫和四個小孩住在法蘭克福的郊區,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比二十三歲時她所預期的未來還要快樂。那本《霍華德莊園》還放在她家的空房間的書架上,早已被遺忘,也沒有人再讀過;那封信還完整地夾在封面裡,旁頁的題詞字跡小巧謹慎,寫著:
給親愛的達斯,這本很棒的小說,送給你這段很棒的旅行。希望你好好地玩,並安全回國,到時千萬別多了刺青。當個好人,或盡可能當個好人吧。真糟糕,我會很想你。
獻上我所有的愛,你的好友艾瑪.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