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會拿去裱框吧?」
「我媽和我爸打算把它當壁紙。」她把畢業證書捲得更緊,將邊邊黏緊。「或是拿來墊東西,我媽甚至想把它刻在背上。」
「所以,他們現在住哪?」
「喔,他們就住隔壁啊。」
他突然一陣退縮。「天啊。真的嗎?」
她笑了。「假的啦。他們開車回里茲(譯注:Leeds,英格蘭西約克郡最大的城市。)了,我爸覺得飯店是給花花公子住的地方。」她把畢業證書卷軸藏在床鋪下。「你往上面移一下。」她將他輕輕往床墊較涼的那側推,他讓她進來,他的手臂繞著她的肩膀,有點害羞的感覺,並試探性地親吻她的頸子。她轉頭看他,下巴縮進被窩裡。
「達斯?」
「嗯。」
「我們抱抱就好了,好不好?」
「好啊,如果妳想這樣的話。」他紳士地說。雖然事實上他根本不懂抱抱的意義何在,抱抱不是對阿姨或是泰迪熊才會做的事嗎?想到抱抱就令他腳抽筋,他覺得自己最好現在就放棄,愈早回家愈好,但她枕在他的肩上,占有地把他當枕頭。他們就這樣躺了一會兒,姿勢僵硬且意識清醒,然後她說:「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用了『抱抱』這兩個字,也太噁了——『抱抱』,實在很抱歉。」
他微笑著。「沒關係,還好妳沒用『依偎』這兩個字。」
「『依偎』是真的滿糟糕的。」
「或是『親熱』。」
「『親熱』真的是糟透了。我們要答應彼此,永遠、絕對不用『親熱』這兩個字。」說完她又後悔了。這表示他們還會在一起嗎?但機會看起來似乎微乎其微。他們倆又再次陷入沉默。過去八個小時裡,他們說話、親吻,所以到了接近黎明時,兩人都疲憊不已。這時,外面雜草叢生的花園裡傳來了黑鳥唱歌的聲音。
「我好愛這個聲音,」他對著她低聲呢喃。「黎明時的黑鳥。」
「我討厭這個聲音,讓我想到自己是否做了什麼會後悔的事情。」
「這就是我喜歡它的原因。」他這麼說是為了塑造出個性黑暗、迷人的印象。一會兒過後,他又說:「為什麼這麼說?妳做過嗎?」
「什麼?」
「妳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嗎?」
「什麼意思?你是說現在這樣嗎?」她捏了下他的手。「喔,我也不知道,我後悔嗎?為什麼一大早問我這個問題?你後悔嗎?」
他的嘴脣覆在她的頭上。「當然不會啊。」他說,並心想:這絕對、絕對不能再發生。
她很滿意這個答案,蜷起身體更靠近他。「我們應該睡一下。」
「為什麼?明天沒事啊,不用交報告,不用工作……」
「明天開始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生活了。」她愛睏地說。她吸一口氣,聞到他身上那股美好溫暖而混濁的氣味。「獨立社會人士生活」這幾個字突然掠過她腦中,肩上不禁泛起一陣焦慮的漣漪。她不認為自己已經是成熟社會人士,她還沒準備好。這就像深夜裡火警突然響起,她只能匆忙逃跑,手裡拿著一堆衣服站在大街上。如果不用上課,她又該做什麼?如何才能填滿每天的生活?她完全不知道。
最弔詭的是,即便如此她還是告訴自己要勇敢大膽地改變,不是改變這世界,而是改變自己的生活。她心想:自己應該帶著雙重一級榮譽學位(譯注:double-first,英國大學生畢業時會按照成績優劣授予學位,一級榮譽學位最優秀,其次為二級一等學位、二級二等學位、三級學位,或是不及格等。雙重一級榮譽學位是相當優秀罕見的。)、熱情以及新買的電動打字機,見見校外的世面,在某個行業努力奮鬥。她應該藉藝術來改變生活,寫很棒的文章,珍惜朋友,堅持自我的原則,熱情努力地使人生更加圓滿,真真切切地體驗新事物,學習愛人與被愛,健康飲食……諸如此類的。
這不是什麼人生哲學,也不是那種可以與他人分享的大道理,至少她無法和眼前的男人分享,這是她的信仰。目前為止,她的獨立社會人士生活已經開始幾個小時了,一切都還可以。也許到了早上,喝杯茶吞顆阿斯匹靈後,她會鼓起勇氣叫他回到床上,那時他們倆都清醒了,狀況肯定較棘手,但或許她會樂在其中吧。她曾經和幾個男孩子上過床,結果不是咯咯的笑聲就是難過的哭聲,或許介於高興與難過之間的感覺也不錯吧。她不確定芥末醬鐵罐裡是否還有保險套,照理說會有,上次看的時候還有。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對方是個背部毛髮濃密的化學工程師,叫做文斯,他還在她的枕頭套上擤鼻子。美好的時光,真是美好的時光啊……
外面天色開始變亮。達斯看見光線滲過厚重的冬季窗簾,照進這外宿的小房間,那是新一天的粉色光線。他小心翼翼地移動以免驚醒她,伸出手臂把菸蒂丟進裝著葡萄酒的馬克杯裡,抬頭看著天花板。現在沒什麼機會睡覺了,他想就這麼盯著灰色的天花板看吧,直到她完全入睡,他會偷偷溜出去,不會吵醒她。
他心想現在離開意謂著,大概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不知道她是否會在意,假設她在意,一般人都會在意;那他在意嗎?過去四年,他一個人也過得很好。直到昨晚在派對上見到她,以為她叫安娜,他的視線就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為什麼他到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女孩?他仔細端詳她的睡臉。
她很漂亮,但她似乎覺得漂亮很麻煩。她有一頭酒紅色的秀髮,但髮型很糟糕,大概是自己對著鏡子剪出來,或是她的室友提莉(誰管她叫什麼名字),那個粗手粗腳的大隻女幫她剪得。艾瑪的膚色蒼白,有點浮腫,說明她可能花太多時間在圖書館或是在酒吧裡喝太多酒,眼鏡讓她看起來嚴肅又拘謹;下巴有點圓潤,不過可能只是嬰兒肥(或許現在不宜說「圓潤」和「嬰兒肥」,就像你絕不能說她胸部很大,就算是真的,她還是會覺得有點被冒犯)。
無論如何,重點回到她的臉上。她小巧白淨的鼻尖上泛了點油光,前額上灑落些許小紅斑,除此之外,這確實是一張美麗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眼,他無法想起它們究竟是什麼顏色,只記得那雙眼的慧黠與幽默,就像她的大嘴旁邊的那兩條紋路,微笑時會更加明顯,而正好她很常笑。她的雙頰平滑,透著粉嫩的紅與細碎的斑點,柔軟的好似枕頭般溫暖的觸感。她沒有擦口紅,微笑時柔潤的莓色雙脣緊閉,似乎不想露出比例有點過大、微微缺口的門牙,因此給人一種神祕感,彷彿特意保留了笑意、聰明的評論,或是一個很棒的私密笑話。
如果現在離開,大概永遠都見不到這張臉了,除非十年後舉辦了什麼可怕的同學會。她可能會變成一個胖女人,失望地抱怨他偷偷溜走,連聲再見都沒說。想到這,他還是覺得自己最好趕快離開,管他什麼同學會。往前邁進,看向未來,外面還有很多美麗的臉呢。
但當他這麼決定時,她的嘴角漾出一抹大大的微笑,閉著眼睛說:「所以,達斯,你覺得怎麼樣?」
「小艾,妳指的是什麼?」
「我和你。你覺得這是愛情嗎?」她低聲笑了笑,雙脣依舊緊閉。
「好好睡吧,好嗎?」
「那你就別再盯著我的鼻子瞧。」她睜開眼睛,藍綠色的雙矇,眼神明亮又機靈。「明天是星期幾?」她喃喃地說。
「妳是說今天吧?」
「對,就是在我們眼前的全新的一天。」
「是星期五,整天都是星期五,也是聖瑞信日。」
「所以呢?」
「依據傳統的說法,如果今天下雨,未來四十天都會下雨,或是整個夏天會下雨之類的。」
她皺著眉。「這聽起來不合理。」
「不需要合理,這是迷信。」
「是指哪裡下雨?每天總有某個地方在下雨。」
「聖瑞信之墓,他被葬在溫徹斯特大教堂外面。」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以前的學校在那裡。」
「嗯,啦—滴—答。」她對著枕頭咕噥著。
「若聖瑞信日真下雨/彷彿又有大事將至。」
「這真是一首很棒的詩。」
「我在改述這首詩。」
她又笑了笑,然後疲倦地抬起頭說:「但是,達斯……」
「怎樣,小艾?」
「如果今天沒下雨呢?」
「嗯——嗯。」
「你晚點要做什麼?」
告訴她你很忙。
「沒什麼事。」他說。
「所以我們該找些事做嗎?我是說,我和你。」
等到她睡著,就趕緊溜走。
「嗯,好啊,」他說。「找些事做吧。」
她再次把頭靠在枕頭上。
「這是全新的一天呢。」她低聲說。
「是全新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