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妳,聽起來真不錯。我有孩子嗎?」
「你沒有孩子,你就離過三次婚。喔,然後那天是七月的某個週五,你們正驅車前往鄉間的渡假小屋,小小的後車箱裝著你們的網球拍、槌球拍、一大籃美酒、小鵪鶉肉以及蘆筍。風吹過窗戶頂,你很滿意那樣的生活。第三還是第四任老婆對你微笑,秀出一口閃亮兩百倍的潔白貝齒,你也對她微笑,並試著忽略你們倆無話可說的窘境。」
艾瑪突然停住,心想:拜託別這樣,妳聽起來簡直像個瘋子。「當然啦,可能不到四十歲,我們就死於核武大戰,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她的口氣瞬間開朗明亮,但是他依舊皺著眉頭。
「也許我該離開了,如果我真像妳說的如此膚淺墮落——」
「不,別走,」她很快地說。「現在是凌晨四點。」
他翻身對著她的臉。「我不知道妳對我的這些想法是哪來的,妳根本就不懂我。」
「我知道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
「我看過你,四處閒晃,對別人大聲說話,把整個正式的晚餐派對給搞砸——」
「我連個黑色領帶都沒有,哪能參加什麼正式晚餐派對,而且我肯定也沒有大聲說話——」
「如果我這麼糟糕——」現在他的手放在她的脣上。
「——你是。」
「——那妳為什麼要跟我上床?」他的手放在她溫暖的大腿內側。
「嚴格上來說,我沒有跟你上床,我有嗎?」
「這得看,」他俯身親吻她。「妳對這兩個字的定義是什麼。」他的手放在她背脊的下方,雙腿滑進她的雙腿之間。
「還有,」她喃喃地說,然後雙脣緊壓著他的脣。
「什麼?」他感覺她的雙腿像條蛇攀著他,把他繫得更近。
「你得刷個牙。」
「妳沒刷我不在意啊。」
「這太可怕了,」她笑著說。「你聞起來就像葡萄酒和菸草。」
「這沒關係吧,妳聞起來也是這個味道啊。」
她迅速撇過頭,中斷這個吻。「有嗎?」
「我不在意啊。我喜歡葡萄酒和菸草。」
「我一秒鐘都受不了。」她把羽絨被丟回給他,爬過他身上。
「妳要去哪?」他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背上。
「廁所。」她從床邊書堆拿起一副國民保健指定眼鏡,標準的黑色大粗框。
她站起來,隻手抱胸,背對他說:「不要走開。」然後步出房間。她用兩隻手指勾住底褲邊,拉到大腿上,邊走邊對他說:「我出去時,不要亂動房間。」
他用鼻子呼口氣,翻身坐起,瞄了眼這破破爛爛的小房間。裡面充滿各種藝術明信片與舞臺劇複印海報(不滿社會現況的舞臺劇),他確定裡面絕對有曼德拉的照片,搞不好那還是她的理想男友。這四年來他在這城市裡看過許多這樣的房間,每間都像是犯罪現場,而且肯定有妮娜.西蒙的專輯。雖然他很少拜訪同個房間兩次以上,但這一切都太熟悉了——燒盡的夜燈、枯萎的盆栽、尺寸不合且瀰漫洗衣粉味的廉價被單。她大概是那種著迷於蒙太奇裝飾而且附庸風雅的女孩,會拿大學同學和家人的隨意照,混搭夏卡爾、維梅爾、康丁斯基、切.格拉瓦、伍迪.愛倫與塞繆爾.貝克特等人的畫作及照片。這房間裡的一切都無法中立存在,所有東西都呈現她的忠誠或觀點,並且帶著宣示的意味。達斯嘆了嘆,他覺得她就是那種會濫用「中產階級」這四個字的女孩。他可以理解為什麼「法西斯主義者」帶有貶義,但是他很喜歡「中產階級」這四個字以及其中的意涵——穩定、旅行、美食、禮儀、野心。難道他要為這些感到抱歉嗎?
他看著煙從嘴邊捲起,想找菸灰缸,卻在床鋪旁發現一本書,書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譯注: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於一九八四年所撰寫之小說,背景設於布拉格,內容涉及相當多的哲學觀念。),書脊上染了性愛過後的痕跡。像這種極度崇尚個人主義的女孩最大的問題是——其實她們根本都一樣。他又看到另一本書:《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譯注: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為美國神經學家奧利佛.薩克斯的首部神經病學案例書,於一九八五年出版。),他心想:還真是個又笨又可憐的男人,他有自信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
達斯.麥修現年二十三歲,他對未來的想法並不比艾瑪.摩利來得清楚。他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讓雙親感到驕傲且同時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但如何才能魚與熊掌兼得呢?他想替雜誌撰文,希望有天能出版回顧作品集,雖然他對這份工作一點概念也沒有。他想竭盡所能地活著,卻不想過一團混亂又複雜的生活。他的希望是,如果攝影師要拍攝他的生活,隨時隨地都能拍出一張很酷的照片。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要正確到位,要充滿樂趣,甚至只有樂趣,至於悲傷,如果不必要,最好不要有。
這其實不算計畫,而且光是今晚就已經出錯了。今晚原本應該是個惆悵的夜晚,要充滿淚水,要怯懦地通話告別,要回顧過去的錯誤。或許他應該盡早離開,他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準備逃跑。這時浴室傳來一陣咯咯的警告聲,老舊的馬桶水箱發出砰的一聲,他迅速把書放回去,同時在床下找到一個黃色的柯曼芥末醬鐵罐,打開蓋子,果然不出所料,裡面裝著保險套,還有一點大麻煙的灰色殘渣,像老鼠大便一樣。黃色鐵罐裡的性愛和毒品證據,讓他的心裡又燃起一絲希望,決定至少再留久一點。
浴室裡,艾瑪.摩利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刷洗嘴角,心裡想著,這會不會是個錯誤的決定。過去四年,她的感情世界極度荒涼,而現在她終於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同床共枕。一九八四年她第一次在派對上見到這個男孩,當時就喜歡上他了,然而再過幾個小時,他又要離開了,而且可能是永遠地離開,他當然不可能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中國(更何況她打算以行動抵制中國)。達斯.麥修這個人還算不錯,不是嗎?其實她懷疑這男人沒有那麼聰明,可能過度自滿,但他既受歡迎又風趣,而且毫無疑問地——非常帥氣。所以為什麼她的態度要這麼難搞,口氣又這麼酸呢?為什麼她不能表現出自己自信風趣的那面?就像那些常和他約會、活潑又亮麗的女孩們。她從這間小浴室的窗戶看見黎明微光,這裡有的盡是嚴肅冷靜的氛圍。她用指尖抓了抓那頭亂髮,抬起頭來,拉下老舊馬桶水箱的沖水閥,然後往房間走去。
達斯從床上看見她出現在門邊,她穿著長袍,戴著為畢業典禮租借的學士帽,把腳勾起來靠在門框邊,非常性感的樣子。她轉了轉手中那捲畢業證書,把學士帽拉低,視線穿過鏡片,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很適合妳,帽子的角度很漂亮,快脫下帽子回到床上吧!」
「不要!這可花了我三十英鎊呢!可得好好利用。」她穿著長袍服轉來轉去,看起來像吸血鬼穿的斗篷。達斯抓住袍服邊,她立刻用畢業證書把他的手拍掉,然後她坐在床邊,收起眼鏡,脫下袍服。他瞥了眼她赤裸的背部與雙峰曲線,接著她的雙峰就消失在一件訴求單邊核武軍裁的T恤之下。算了吧,他心想,黑色的政治意味T恤絕對是世界上最滅人性致的東西,其次是崔西.查普曼的專輯。
他放棄了,於是他撿起地上的畢業證書,把橡皮套拆下來,大聲唸著:「英國文學與歷史學雙修,全班第一名。」
「看了很想哭吧,二級二等學位畢業的男孩。」說完她把卷軸拿回來。「呃,小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