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笑了，占位置，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參加過這麼悽慘的活動。

好啦，我知道這是喪禮，本來就不會很熱鬧，可是伯特的喪禮起碼有很多人出席，有鮮花和音樂，氣氛好，至少有某種感覺。

這裡什麼都沒有，空蕩蕩，冷冰冰，只有前面的棺材和布告欄上用塑膠板貼出「莎蒂．蘭卡斯特」幾個字。沒有鮮花，沒有香氣，沒有歌唱，音響播放著普通的廣播音樂。爸媽和我坐一邊，比爾叔叔、楚蒂嬸嬸和我堂妹晶晶坐另一邊。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了。

我默默地看著走道另一邊的親戚。我們雖然是親戚，可是他們就像八卦雜誌裡的名人。比爾叔叔大刺刺地坐在塑膠椅上，彷彿這裡歸他管。楚蒂嬸嬸正在看八卦雜誌，上面的人她可能都認識。她穿了一件黑色緊身洋裝，一頭金髮吹得整整齊齊，乳溝比我上次看到的更深，古銅色的肌膚也曬得更均勻。楚蒂嬸嬸跟比爾叔叔結婚二十年了，可是我敢打賭，她看起來比婚紗照更年輕。

晶晶的淺金髮長及腰，身上穿了一件骷髏頭圖案的迷你洋裝，真適合這種場合。她一邊聽iPod，一邊傳簡訊，擺著臭臉看手錶。晶晶才十七歲就有兩台車，比爾叔叔還幫她成立時裝品牌，名稱就叫「芭蕾舞裙與珍珠」。（我上網看過，一件洋裝要四百英鎊，說買了就可以加入「晶晶好友特別名單」，名單有一半都是名人的小孩，很像用衣服建立的交友網站Facebook。）

「媽，」我說，「怎麼都沒有花？」

「喔。」媽馬上一臉憂心地說。「我有跟妳嬸嬸提，她說她會處理。」她轉頭叫嬸嬸。「楚蒂？怎麼都沒有花？」

「喔！」嬸嬸放下八卦雜誌轉過來說，一副準備要聊天的樣子。「我們有討論到這件事，可是妳知道弄這些東西要多少錢嗎？」她指著會場說。「我們也不過在這裡待多久，二十分鐘左右吧？皮琶，我們要務實一點，擺花很浪費。」

「也許吧。」媽的口氣有點遲疑。

「我沒有說不幫老太太送終。」楚蒂嬸嬸靠過來低聲說，「可是說真的，妳想想看，她有為我們做過些什麼嗎？我不認識她，妳認識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媽的表情很不安。「她中風，又常常意識不清—」

「就是這樣！」嬸嬸點點頭。「她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那又何必呢？還不都是因為比爾，我們才會來參加。」嬸嬸深情地看著比爾叔叔。「他的心地真的太好了，我常說—」

「亂講！」晶晶拔掉耳機，忿忿不平地看著她媽媽。「我們是配合爸來作秀，因為製作人說出席喪禮可以『大大提升他的同情指數』，不然他根本沒有打算要來。我有聽到他們在講。」

「晶晶！」楚蒂嬸嬸生氣地大喊。

「是真的！他是世界上最虛偽的人，妳也一樣。我本來可以去漢娜家。」晶晶嘟著嘴，生氣地說。「她爸爸剛拍完新片，家裡正在辦派對，為了要塑造爸『愛家』、『關心家人』的形象，我就不能去參加漢娜的派對，不公平。」

「晶晶！」嬸嬸生氣地說。「是誰出錢送妳和漢娜去加勒比海度假的？是妳爸。還有，妳說要去隆乳，是誰要幫妳出錢？」

晶晶倒抽一口氣，彷彿受到嚴重的侮辱。「不公平，我隆乳是為了公益！」

我忍不住好奇地靠過去問。「隆乳跟公益有什麼關係？」

「我隆乳完要接受雜誌訪問，把所得捐給慈善機構。」她驕傲地說。「捐個一半什麼的。」

我瞄了媽一眼。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我差點忍不住大笑。

「大家好。」

我們全都抬頭，只見一名穿著灰色褲子，穿牧師領襯衫的婦女朝我們走過來。

「抱歉。」她張開雙手。「希望沒有讓你們等太久。」一頭灰黑相間的短髮，黑框眼鏡，男性化低沉的嗓音。「請節哀。」她瞥了毫無裝飾的棺材一眼。「我不知道館方有沒有通知你們，一般都會放逝者的照片……」

大家茫然地你看我，我看你，氣氛有點尷尬。楚蒂嬸嬸卻突然咂舌頭。

「對了，我有張安養院寄來的照片。」

她從包包裡翻出一個牛皮紙袋，從裡面抽出一張破破爛爛的拍立得。她傳過來時我順便看了一下，照片裡有個個子小小，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躺在椅子上，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淺粉紫色針織外套。她的臉上有一百萬條皺紋，頭上的白髮像棉花糖一樣蓬鬆透明，眼睛卻黯淡無光，彷彿看不見這個世界。

原來這就是莎蒂姨婆。我竟然從來沒見過她。

牧師狐疑地看著照片，把照片貼在空蕩蕩的布告欄上，看起來好淒涼，好尷尬。

「在座各位有人想對逝者發表幾句感言嗎？」

大家默默地搖搖頭。

「我能理解，對最親密的家人來說，有時候這會讓他們更難過。」牧師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和鉛筆。「如果各位可以告訴我一些她生平的事蹟，我很榮幸替各位發言。譬如她人生的經歷，所有她一生中值得慶賀的事情都可以告訴我。」

一陣沉默。

「我們其實跟她不熟。」爸的口氣充滿歉意。「她年紀很大。」

「一百零五歲。」媽插進來說。「她一百零五歲了。」

「她有結過婚嗎？」牧師問。

「呃……」爸皺著眉頭。「比爾，她有老公嗎？」

「不知道，可能有吧。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比爾叔叔還在按他的黑莓機，連頭都沒有抬。「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牧師同情的笑容已經僵住。「或者你們去拜訪她時曾經發生的事情……她有沒有什麼嗜好……」

又是一陣愧疚的沉默。

「她在照片裡穿針織毛衣。」過了許久媽才說。「說不定是她自己織的，也許她喜歡織毛衣。」

「你們都沒去看過她嗎？」牧師很明顯地在克制自己不能沒有禮貌。

「當然有！」媽馬上反駁。「我們……」她想了一下，「應該是一九八二年去看她的，那時萊拉還是小寶寶。」

「一九八二？」牧師的表情非常驚訝。

「她不認得我們。」爸馬上補充。「她意識不太清楚。」

「那她之前的人生呢？」牧師的口氣有點不滿。「有沒有什麼成就？她年輕時發生的事情？」

「天啊，妳還真的是死不放棄。」晶晶扯下耳機。「妳難道看不出來，我們都是不得已才來的嗎？她沒有做過什麼大事業，也沒有什麼成就，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老到不行，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晶晶！」楚蒂嬸嬸輕聲責罵她。「怎麼可以這樣說。」

「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妳看！」她不屑地指著空蕩蕩的房間。「如果我的喪禮只有六個人來參加，我乾脆自殺算了。」

「這位小姐。」牧師氣得滿臉脹紅，往前走了幾步。「在神的大地上，沒有人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隨便啦。」晶晶沒禮貌地說。牧師再度張開嘴巴準備反駁。

「晶晶，夠了。」比爾叔叔趕快舉手阻止她。「我本人感到十分愧疚，沒有經常拜訪莎蒂。我謹代表在座各位表示，我相信她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真的很有魅力，看得出來牧師的怒火逐漸熄滅。「我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好好送她一程。我想妳應該跟我們一樣，都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敲著自己的手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