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向殯儀館的途中就開始聽到比爾叔叔熟悉的聲音，他講話一向很慢。果然，我們才穿過人群就看到他。比爾叔叔穿著皮衣，永遠古銅色的肌膚，一頭烏黑有彈性的頭髮。大家都知道比爾叔叔非常寶貝他那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如果有報紙敢說他有染髮，他都會威脅要告報社。

「家人最重要。」他正在對一名穿著牛仔褲的記者說。「家庭是人生的基石，如果有必要，我當然可以為了家人的喪禮調整我的行程。」看得出來大家聽到這句話都覺得他很了不起。有名拿著林格頓外帶咖啡杯的女孩子忍不住一直對她朋友說：「真的是他本人！」

「今天先到此為止……」一名比爾叔叔的助理過來跟攝影師說。「他要出席喪禮了。感謝各位，只開放幾個簽名……」助理向群眾說。

我們在一旁耐心等待，等比爾叔叔拿著簽字筆替大家在咖啡杯上和訃文上簽名。最後等大家逐漸散去，比爾叔叔才朝我們走過來。

「嗨，麥可，很高興見到你。」叔叔跟爸握完手馬上轉頭問助理。「聯絡到史提夫了嗎？」

「好了。」助理馬上把電話拿給比爾叔叔。

「嗨，比爾！」爸對叔叔一向很客氣。「一陣子沒見，最近還好嗎？恭喜你出書。」

「謝謝你幫我們的書簽名！」媽開心地補上一句。

比爾叔叔朝我們大家微微點頭後直接講起電話。「史提夫，你的信我收到了。」爸媽交換眼色，顯然家人聚會詢問近況的時間已經結束。

「我們來看等一下要去哪裡好了。」媽低聲對爸說。「萊拉，要走了嗎？」

「呃，我等一下再去。」我突然有個念頭。「裡頭見！」

我等我爸媽都進去之後逐步接近比爾叔叔。我突然有個很壞的點子。比爾叔叔在演講中提到，創業成功的關鍵就是要抓住每一個機會。我不是創業家嗎？這剛好是個機會。

我看他差不多講完電話了。「比爾叔叔，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我遲疑地說。

「等等。」他伸手拿出黑莓機來講。「嗨，保羅，什麼事？」

他的眼神轉向我，點頭向我示意，我猜是要我開口。

「你知道我現在開獵人頭公司嗎？」我緊張地笑了笑。「我跟朋友合夥開了一家L&N管理人才招募公司。我想利用一點時間向您說明我們的業務？」

比爾叔叔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才說，「保羅，稍等我一下。」

哇！他竟然為了我請對方稍等！

「我們專門尋找資歷完整、積極任事的高階管理人才。」我急忙說。「我在想，能不能跟你們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談一談，介紹我們的服務和業務—」

「萊拉。」比爾叔叔伸手示意我暫停。「如果我說，我幫妳跟我公司的人事部門主管聯絡，跟她說：『這是我外甥女，給她個機會好嗎？』妳會怎麼說？」

我心裡一陣狂喜，好想大喊「萬歲！」我的豪賭果然值得。

「我會說比爾叔叔謝謝你！」我竭力保持冷靜。「我會拿出最好的表現，我會每個星期工作七天，每天工作二十四個小時，我會非常感激你—」

「不會。」他打斷我的話。「妳不會，妳會看不起自己。」

「什—什麼？」我很困惑。

「我不要幫妳。」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是為妳好，萊拉。自己努力爭取到的東西，感覺會比較好，妳才會覺得是自己的。」

「對。」我滿臉羞紅地勉強回答。「我真的很想爭取，也很想努力，我只是想……」

「如果我可以從兩個銅板開始，妳也可以。」他正眼看著我說，「相信妳自己，相信妳自己的夢想。」

拜託，拜託不要。他伸手從口袋裡拿出兩個十便士的銅板。

「這兩個銅板給妳。」他非常專注地看著我，就跟他在電視廣告上一模一樣。「萊拉，閉上眼睛，握著這兩個銅板，相信妳自己。跟著我說，『我要從這裡開始。』」

「我要從這裡開始。」我卑微地跟著低聲覆頌。「謝謝。」

他點點頭，繼續講他的電話。「保羅，不好意思。」

我走回殯儀館，穿過玻璃大門，走進大廳。大廳裡的氣氛好嚴肅，裡面擺了幾張沙發椅，還有幾張白鴿的海報。裡面沒有人，連服務台也沒人。

某扇淺色木門後突然傳來一陣歌聲。糟糕，儀式已經開始了，我竟然還沒入座。我趕快推開門，裡面有好多排長椅，都已經坐滿了。參加的人好多，站在後面的那些人為了讓我過而擠成一團，我盡量不打擾別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空位。

我環顧四周，想要找爸跟媽。看到這麼多人來參加嚇了我一跳。有好多花，到處都是美麗的花籃和花圈，全都是米色或白色。台上有個女聲在唱安魂曲中的＜求主垂憐＞，可是我前面人太多，我看不到是誰在唱歌。我旁邊有幾個人已經在擤鼻涕，有個女孩子眼淚直流，哭個不停。我默默地低頭。竟然這麼多人來送我姨婆一程，我卻從來沒見過她本人。

而且我突然想到，我沒有送花，真尷尬。我應該要寫個卡片或什麼的才對。天啊，希望爸媽他們有送。

音樂好優美，氣氛好感人，突然間我也跟著熱淚盈眶。我隔壁有個戴著黑絨帽的老太太，看到我快哭出來，發出同情的聲音。

「親愛的，妳沒有帶手帕嗎？」她悄聲說。

「沒有。」我回答。她馬上打開她的復古大包包，裡頭傳出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我瞄到裡面有幾支眼鏡、一盒薄荷糖、一包髮夾、一個貼著「橡皮筋」標籤的盒子和半包消化餅。

「參加喪禮一定要記得帶手帕。」她拿出一包面紙給我。

「謝謝。」我哽咽地抽了一張。「妳真好。我是她孫外甥女。」

她同情地點點頭。「你們現在一定都很難過，家人都還好嗎？」

「呃……這個嘛……」我把衛生紙折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總不能說，「坦白說，大家都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比爾叔叔還在外面講電話。」

「這時候大家要彼此相互扶持。」我靈光一現。

「沒錯。」老太太嚴肅地點點頭，彷彿我說了什麼至理名言，其實我只是從書店卡片上隨便抄來一句。她握著我的手說，「大家要彼此相互扶持。親愛的，如果妳需要找人聊聊，歡迎隨時來找我，能夠認識伯特的家人是我的榮幸。」

「謝謝—」我才剛開口就停下來。

伯特？

我很確定我姨婆的名字不是伯特，非常確定，她叫莎蒂。

「妳長得跟他好像。」老太太端詳著我的臉說。

可惡，我走錯喪禮了。

「親愛的，有人跟妳講過嗎？妳的額頭尤其像他，還有妳的鼻子。」

「呃……有。」我隨口說。「對了，我要……呃……謝謝妳的衛生紙……」我匆匆忙忙地走回門口。

「剛才那個是伯特的孫外甥女。」我聽到老太太的聲音說。「可憐的孩子，她很難過。」

我用最快的速度開門出去，衝進大廳，差點撞到爸和媽。他們兩個和一名婦女站在一起。她穿著深色套裝，一頭灰色捲髮，手裡還拿著一疊傳單。。

「萊拉，妳跑去哪裡了？」媽疑惑地看著那扇門。「妳去裡面幹嘛？」

「妳是不是跑去寇克斯先生的喪禮了？」灰髮婦女看起來很吃驚。

「我找不到路！」我抗議。「我不知道會場在哪裡！你們應該在門上擺個告示！」

那名婦女默默地指著門上的塑膠牌標示：下午一點半，伯特瑞．寇克斯。可惡，我怎麼會沒看到？

「好吧。」我趕快恢復鎮靜。「我們走吧，趕快來占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