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我開車「兜兜」--這是我爸的說法,表示在社區附近繞繞--看看我長大的街區。我從游泳隊練習完,騎腳踏車回家的街道、打曲棍球時練習跑步的足球場、和我媽一起去的教堂、我的小學和中學。我強迫自己想起母親,聽見她說,「我將歸於塵土」,那是我們一起開長途車,去看她的四個兄弟之一的時候。那是我最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刻,雖然我只記得其中的菁華(這樣更好,我想)。那些時刻給我一種歸屬感,好像熱騰騰的豪華早餐送到床邊。我屬於我母親,蘿絲.派利塔.摩爾,那個和我每天通電話的母親,那個會說,「我也很敏感!」、「喔,他真是個帥哥!」、「我的小女兒,妳儘管走進去,充滿自信地說,那個工作非妳莫屬!」還有,「要有耐心,黛安娜,有耐心。」、「向上帝求助。」以及「我愛妳,黛安娜,一切都會沒事的。」的母親。
我過世的母親。
葬禮的早晨
夏天,六月時分,是婚禮的季節;對我來說也是喪禮的季節。我成了一個名人,一個意義完全相反的名人。沒有人想跟我說話,或者說,沒有人知道應該跟我說什麼。但每個人都想摸摸我、看看我,好像我是動物園裡的畸形生物。「她怎麼樣了?」、「現在誰在陪她?」還有,「真該死,現在她正需要有人跟她說說話、問她需要什麼,而我們只會在旁邊躡手躡腳!」(這是瑪格麗特姑媽說的,我猜她馬上就會走進來,拿杯茶給我。)
我坐在客廳裡,這裡裝潢得很優雅,布置著富有品味的家具和細心擺放的書籍。乾淨的窗外是一片草坪(我母親有搭配顏色和養花蒔草的天分,據她說是來自她的義大利血統。去年她才裝設了一套灌溉系統,晚上還會用美妙的燈光打亮我們的家。)一張我父親的肖像掛在壁爐上方,我母親的美麗身影則裝點了另一道牆。(這張在照相館裡掛了好多年呢!她會半帶嬌羞地跟別人說。)我哥的照片、我哥和蘿拉的照片、我的照片、我和怪物被剪掉的照片,散置在整個房間四周。食物不虞匱乏,因為每個人都帶來了一些自家做的,或是店裡買來但是看起來像自家做的食品。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接下來的五年我都不用擔心食物的問題,即使我已經不覺得食慾是我身體組成的一部份了。沒有人進來跟我說話,他們只是不停地在客廳外繞圈子,彷彿我陷入昏迷了。這讓我很想笑。
也許我是在昏迷中。
我不動,也不說話。不知道為何我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如此鎮定。我在夜裡哭、我看著天花板哭、看著頭上的燈哭、我在早晨哭、淋浴時哭、打開冰箱時哭、上床時也哭。半夜我會哭著醒來,我在我的臥室裡哭了又哭,直到胃絞成一團,像支夾得緊緊的老虎鉗。我不想吃東西、不想說話、也不想再哭泣;但哭泣是我唯一懂得的反應,也是我唯一的浮木。心理醫師來過,我的心理醫師芭芭拉每天晚上都打電話給我。但是她又能說什麼、做什麼?除非我忽然死掉,或是自殺,否則我有生之年都注定要獨自活在世上,和我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之間,所有的連繫都被切斷、消失無蹤了。
「黛安娜?」
我回過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韋莉。她有一頭金髮,身材苗條卻又結實。
「嗨。」我說。「有什麼新鮮事嗎?」我笑笑。這句話很蠢,但是我想對著她笑,表現得好像這一切全是個笑話。
「聽說妳今天要上臺演講,」她幽默的語氣和臉上的悲傷形成強烈對比。「我猜妳也許需要一點舞臺指導。做很多次深呼吸、喝很多紅酒。還有香煙,不過這是對我來說啦,妳大概……」
「咳嗽很適合聖壇啊,也許不是壞事。妳猜怎麼著?我可以抽菸。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沒人管我。來吧,現在就給我一根菸。我要得肺癌。」
「好啊,我也要。」她和我一起笑。「妳知道嗎?光這樣還不夠。肺癌太花時間了,要不要去找那種被感染的英國牛肉?狂牛症?這樣妳就可以走得很快,它會很快地侵蝕妳的腦。」
「帥呆了。在聖壇上抽菸,或是大腦被吃得一乾二淨。」我暫停一下,接著說出我知道會激怒韋莉的話。「真慘,我爸媽想讓我站上聖壇想了一輩子,最後還得讓自己死掉才能達成心願。」
韋莉退縮了一下。難怪我交不到男友,因為我總是說出很糟糕的話。我總是想些很糟糕的事。我想要耍黑色幽默,結果卻粗魯又不好笑。
「對不起。」我說。「我跳過香菸,直接吸海洛因好了。」
「那我倒幫得上忙。」她牽起我乾燥脫皮的手,讓我又想起了我媽。(妳有沒有看到我留給妳的乳霜?放在流理臺旁邊那罐?拿回去,黛安娜,每天晚上擦。不需要用很貴的,安.提爾斯還用凡士林呢。妳該開始省點錢了。)
「黛安娜?」韋莉打斷我的思緒。「如果妳不想的話,今天可以不用上臺說話。大家都會體諒的。」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嗯,我知道。」
不過我當然得演講,否則就連在這一點上我都失敗了。請翻開你們手上的人生教材,今天我們要講「喪禮上的失敗」,就在「突然孤兒症候群」那一章。我停下來看著窗外。如同以往,我的想法又太極端了。我可以感覺那種無邊無際、過於激烈的不成熟情緒,攀附在我身上──敏感過頭、過份戲劇化。我多渴望成為那種成熟穩重的人,即使承受這種難以想像的悲劇,卻還是能保持風度和體貼。我打賭英國人就可以,他們總是可以表現得舉止合宜又有禮貌。
「喔!畢雅翠絲姑媽,」英國黛安娜會說(雖然我沒有一個姑媽叫畢雅翠絲),「您能來真是太好了。真的。這是什麼?喔!不用費心了,我沒事的。真的,您真是太好心了。」
相反地,美國黛安娜卻把悼言說得七零落八落,像在吐西瓜籽一樣。「我的父母和哥哥死於一場車禍,」我聽見我自己說,「卡車司機。」喔喔,我將在眾人面前結結巴巴,實在非常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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