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感覺出發 ◎徐國能
我們常常譏笑現在的年輕學生是「草莓族」,意思大約是他們外表光鮮可人,但抗壓性極低,容易因為輕微的碰撞而損傷。不過據我觀察,現在的大學生,對於生涯發展的憂患意識似乎遠在我們當年之上,他們很早就在為「未來」準備,每天忙東忙西,檢定這個申請那個,當學生的那種快樂似乎是很淡薄的。不像我們當年做學生時就安安心心地做學生,終日嚮往的是楊牧在《葉珊散文集》裡的那種生活方式,實況大約就是徐志摩筆下「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到草綿綿處尋夢去」那樣。回想起來,當時的悠遊有著一個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文史科系的學生,縱使在社會上屬於百無一用的書生,但是最起碼可以到中學教教書,足以養活自己,有一個尊嚴且小康的開懷人生。學校是是我們的桃花源,可以適性而生的一塊夢土。
曾幾何時,「當老師」竟成為一種奢侈,即便搭上了這個已過份擁擠的班車,仍然有著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辛酸。我過去認為當老師是極喜樂的,一開始的時候是知識、技術上之傳遞,每見學子日起有功,如苗之抽長茁壯、欣欣榮榮,想其日後蔚然成蔭,而自己也是那清涼的灌溉者其中之一,此生畢竟不虛,其樂足以浮一大白。為師之樂次在教學相長,學生無論賢愚,以其生命之經驗、生活之感觸回應師者所教,其中必有可思可悟之處,一時靈感泉湧,忽透天機,其樂正是捻花而笑的瞬間。為人師而最樂者,莫過於找到志業的傳人,雖說人生營營世間無異於螻蟻,茍求生活之安適滿足便堪稱成就,但我以為人人心中多少還有一分理想的執著,或許還存一絲淑世的盼望,但限於生命,那卻總是每個人的未竟之渡,倘若有一修養和能力皆堪信任的後生承傳了那理想的薪火,為人類文化保留了一點質量,其樂便是孟子所說「王天下而不與焉」的至樂了。
不過在我的觀察中,現下大多數為人師表者往往未蒙其樂,先受其苦。日日須早起,言行必端莊,太嚴足至謗,過鬆則不安,外有行政工作之摧逼,內有週記考卷之折磨,勞神傷心,鬱怒傷肝,永無富貴榮華之日,常有案牘勞形之時。不過,這些都是其次,學生對教師悉心所授嗤之以鼻,或以欺騙的方式利用了教師的善良而遂其不堪之目的;乃至於行為失當,以至社會對其師有未盡職責之物議,都是對教師嚴重的傷害。最悲哀者,乃是見一門可貴學問日漸凋零而無能為力,一種純粹品格為時代所棄而回天乏術,孤燈寒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頓生天喪斯文之嘆,不免悲夫悲夫!
回顧我的生涯,真要感謝那些勤於付出而不計回報的老師。近年來雖然世風日下,但仍有不少朋友懷抱著理想投入這個行業。現在的學生早慧,家長的教育程度也普遍提高,學生與家長對班級該怎麼經營和書該怎麼教都有自己的見解,同時面對多元社會的多元價值,老師一方面要傳達某種「正確」,但亦須尊重與包容那些另類或非主流的思想言行,其中分寸的拿捏,真是需要智慧與用心。同時現下的教育政策搖擺不定,考試題目刁鑽靈活,為了學生的成績,做老師的更須煞費苦心地與時具變,將學生訓練成能征慣戰的考場英雄。在這種環境下,那些寫在教育學課本裡的崇高理念,頓時顯得陳義過高、不切實際。大家見面聊起,都是不免感嘆「書是愈來愈難教了」。
當老師本來就很困難,張愛玲就曾經說過,那難處在於「又要做人,又要做戲」。在我的朋友中,有幾位在中學任教是極為成功的,所謂成功,並不是得到了什麼「優良教師」的獎狀,而是我曾聽見表現卓越的大學生,很自豪地說某某是我的高中國文老師,而我也知道在升學主義掛帥的今日,他們並不是那麼在意學生在升學考試中國文科的分數有多高,而是努力讓學生懂得文學、真心愛上文學,從此人生便比別人有了多一些的風景,因此他們並非得到學生的喜愛,而是得到學生的尊敬;他們從不弘揚自我,而是傳遞文化。近來我漸漸體會他們成功的秘訣,那就是「真誠做人絕不做戲」,我認為他們以實踐,將教育工作推向了一種新的高度。
吳岱穎和凌性傑一直是我們師大國文系引以為傲的絕代雙驕,他們的成績是那樣的好,教學是那樣的投入,以才子、真儒而為良師,無怨無悔地將才情化作灌溉青秧的春雨,同時永遠那樣謙和地保持進步。
在他們之前,師大出身的散文名家有:顏崑陽、龔鵬程、劉墉、鍾怡雯等,詩人有席慕蓉、羅任玲、陳義芝、陳黎、陳大為等,另外羅位育與陳燁都是極有名氣的作家兼高中老師。岱穎和性傑先後從師大畢業,繼承了光榮的傳統,他們是深情而精緻詩人,是從容與深刻的散文家,也是以學問和才氣,將「國文老師」這個角色詮釋得非常圓滿的高中老師。印象中,國文老師總有點食古不化且自命清高,用嚴肅的面容隱藏空虛脆弱的心,還記得夏宇的詩是這麼寫的:
住在小鎮
當國文老師
有一個辦公桌
道德式微的校園
用毛筆批改作文:
「時代的巨輪
不停的轉動……」 (一生)
詩中曲盡「國文老師」的老朽之悲。不過岱穎和性傑卻永遠充滿了理想與活力,永遠走在時代的前面。對「教師」一職的認知,岱穎借用了大江鍵三郎的話說:
所謂的老師……並不是一個知道怎麼去教未知者的人,而是可以把學生心中的某種問題,重新再創造出來弄清楚,以此為工作的人。……
《孩子為什麼要上學》
「把學生心中的某種問題,重新再創造出來弄清楚」絕非易事,但也是教育中,最可貴的部份,尤其是中學的文學教育,除了語文的訓練外,一篇作品在學生心中所形成的朦朧風景或稀薄的意象,其實是通往美與藝術的走廊,也是藉以窺探人生的幽窗。但很惜的是,許多中學的文學課程,或許礙於時間,或許因為考試的壓力,一篇作品的解讀往往側重於主旨大意或語文常識及修辭技巧等,那些因為文字或情感所形成的點點滴滴,似乎是被刻意遺忘的房間,永遠塵封。
在我的學習生涯中,國文課並不能激發對文學的興趣,因為一篇篇優美的作品,最後都變成了考卷上的關隘,成長中的絆馬索,我相信大多數的人很難在國文課上找到文學的美麗與哀愁。因此雖然經歷了了中學六年的國文課,但一般人並很難從一首詩中找到寧靜,也無法在一篇小說裡產生想法而照見真理,也因此我們的社會對於文學,總是流露出不解、淡漠、輕忽、譏嘲或敵對等不友好的態度;這使得我們的社會總是對淺薄煽情的議題特別感興趣,對什麼事情都只有一時激情而缺乏更多的深思與感動。
《找一個解釋》是深深震撼我的作品,岱穎和性傑將高中課本裡,學生視為畏途的古文作品,用現代的眼光重新詮釋,可以說是用自己的生活與情感對古文作箋疏;也可以說是將古代經典,拿來當作自我生命的注腳。那不僅是一種將古文賦予血肉生命的教材教法,我認為其中更具有一種暗示:那些歷經了重重時光,偃臥在國文課本裡的作品,其實背後都有一個更巨大的存在,都有一些更直得追索的情懷,那才是文學的目的,也才是老師的價值。
回首我高中二年四班的教室,那時我也曾在讀完〈桃花源記〉後,隱約感到某種惆悵;也曾在假日走過繁華的西門町而深深覺得寂寞;也曾在夜行的校車上感到千言萬語抑塞胸口………但是,這一切並沒有「被重新創造出來弄清楚」,原來在我們的教育中,「感覺」是被刻意忽略與簡化的東西,這讓所有的人日漸粗礪,終至茫茫於大千。《找一個解釋》的可貴之處便是在這裡,他透過課文,鼓勵學生面對自己的感覺,追索生命裡零落卻華麗的每一個片段,那些如潮如浪難以把握的生活碎片,其實是完整人生所不能遺落的,且惟有文學藝術能捕捉它們、編織它們,讓這些「感覺」永遠成為我們心底對生命的答案。今日許多人奢談寫作的教學,然而對一切的「感」與「覺」不正是創作的根源嗎?性傑與岱穎對待這些課文的態度,也揭櫫了寫作的原則。在他們的閱讀世界裡,「古文」不再是鐵板一塊,而是等待你彈奏的黑鍵與白鍵,性傑與岱穎用敏銳的心來探索讀書寫作的方法,以燦爛的筆觸寫下國文教學的可能。這讓我相信,只有藝術才能致敬藝術,文學才能解釋文學。
我深深欽佩他們對教學的真誠與對文學的熱情,不然不會有這麼讓人感動的作品,而且裡面的句子與段落往往是那麼的睿智與灑脫:
流水十年,恍若一瞬。如今我無法想像自己的晚景,也無法想像我們究竟要面對怎樣的世界?戰爭與疾疫最容易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也最容易扭曲好不容易累積的文明與教養。(凌性傑〈多麼美好的世界〉:讀〈大同與小康〉)
窗外一片昏昏,似有即將落雨的跡象。聽說芒種的雨水是豐收的預兆。這時稻子已經抽穗結實,成為種子。榖粒上會長出細芒,所以才把這個節氣叫做芒種。如果可以,我希望在秋天與你見面,知道你終將擁有一季的豐收。(凌性傑〈給一個解釋〉:讀〈勸學〉)
如果真有所謂的終點,那必然是在夢裡,而不是眼可觸手可及腳步可以勘履的某個地方。(吳岱穎〈桃花源頭一座山〉:讀〈桃花源記〉)
雨幕轉為疏淡,山谷中雲霧逐漸退卻,巷子裡傳來車輪壓過積水柔軟的聲響,引擎聲繞過角落遠遠的去了。或許我該出去走走,或許,該坐下來,好好地寫一首詩。(吳岱穎〈悶〉:讀〈始得西山宴遊記〉)
每一句話都美得孟浪,雅得嬋娟──那正是國文課上應該教的而一直未曾教的。
「德不孤,必有鄰」,有時這麼講不免流於陳腔,但作為一個難免時感孤寂的國文老師,的確在《找一個解釋》這本書中,為許多殘夜的孤燈、許多掩卷的長嘆,找到了馨香一瓣的答案。
敬謹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