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房子也容不下她巨大的食慾。她從藍色的小臥房走進煤油味彌漫的廚房,繞過桌椅,走上陽臺又走下來,下樓經過看著她無不搖頭的左鄰右舍,然後繞過院子中央的蒲桃樹。
「唉呦,那女人會變什麼樣子啊?」拉許米基、拉普爾一家、孟加拉老師和其他人探出窗外,或在茶攤嚼舌根、在彼此家裡吃花生米時,都會冒出這麼一句話。「她老是怪裡怪氣的。」他們說:「從她走進韶歌鎮那一刻就看得出來。」
餐餐只吃米飯和扁豆已經不能滿足在庫菲體內日益壯大的食慾。她把一塊塊絲綢、刺繡、一件絲質襯裙、一副金耳環、一把銀胡桃鉗,還有零零散散還沒當掉的嫁妝都拿去孝敬蔬果販,直到他們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這時候的她已經餓到發慌,食慾有如一頭鬼鬼祟祟到處覓食的巨獸。在她的腦海中,紫色的茄子豐美脆嫩,放到鍋裡煎得滋滋融化後變得軟綿綿;秋葵加入羅望子和香菜調味;雞肉塞入丁香和荳蔻然後小火慢燉;她想像水噗噗滾、油滋滋響,切菜、油煎、攪拌,研磨樣樣都來。
查拉先生眼看太太一次又一次往市場跑,發現家裡的食櫥一天空過一天,這裡少了、那裡空了,總會大罵:「她到底在搞什麼鬼?」甚至聲色俱厲問他媽:「妳到底幫我娶了什麼樣的媳婦進門哪!」然而,促成這門婚事的雖然是亞瑪吉,她本人卻能不擔心就不擔心,這會兒也只有舌頭發出嘖嘖聲,好言相勸:「她現在很敏感,再過一陣子說不定就沒事了。」
「沒事!」他鼻子一哼。「沒事才怪!孩子要是跟他媽一個樣,咱們就慘了。」
與眾不同跟疼痛不適、激動噴淚、懶懶散散一樣,總會使查拉先生渾身不自在。生命中這種無法控制、毫無章法的混亂狀態,這種拖泥帶水、黏答答的古怪人性,他都避之唯恐不及,能少就少。他的目標是朝著井然有序、條理分明邁進,所以他到公立圖書館找了育兒方面的書,還事先到教會學校幫寶寶登記,因為他知道排隊名單長得不像話,甚至還走了一趟衛生所要了維他命和營養劑。
「妳要把水煮沸二十分鐘後再喝。」他跟在庫菲屁股後面在家裡走來走去,大聲地念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但庫菲卻理都不理。查拉雖然年紀輕,個兒又小,但仗著專家意見虎虎生風,說話還比手畫腳。「每次運動完都要坐下來休息一下。」他建議太太。「要定期站起來動一動,持之以恆。」還有,「別再吃生的水果了。」還有,「別哼哼唱唱把自己累壞。空腹別喝茶。身體特別要保持乾淨。要洗頭,要睡午覺,還要抬起腿在空中踩腳踏車。」他拿手帕揩去額頭上的汗水,繼續跟在老婆後面,雖然無論他說些什麼,庫菲顯然一點興趣也沒有。
亞瑪吉自有一套想法,她對懷孕的女人該如何應對進退另有主張。只見她忙著打理枕頭、藥草、梳子,還有味道濃郁的按摩精油。她建議媳婦:「唱唱歌會給寶寶好心情。去寺廟走走,好好禱告。總之,寶寶一定要健健康康;星象一定要好;妳身上一定不能有跳蚤;全身上下一定要香噴噴,那麼寶寶也會香噴噴的。」
走到哪兒都感覺有股氣悶在胸口的感覺,除非寶寶出世才能放心把氣吐出來——生男的就是開心又寬心的一口氣;反之,就是滿肚子的失望和嫌惡。
一開始寶寶在庫菲肚子裡安安靜靜,簡直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後來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生龍活虎,甚至在娘胎裡又踢又翻又跳。庫菲手摸著肚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總覺得自己隨時會忍無可忍,放聲大叫,甚至會控制不了一路尖叫到生產那天,說不定生產完後也停不下來。她的肚子一天大過一天,對大啖食物的幻想也愈加狂恣不羈。房子本身好像縮水了。那年夏天,四周熱騰騰的,熱氣往無止盡的遠方綿延而去。最後,對一成不變的景象倒盡胃口、渴望新鮮風景的庫菲,在食櫥後頭找到一盒年代久遠的蠟筆,眼看著自己就快要歇斯底里起來,她拾起蠟筆往屋裡布滿汙漬的牆壁開始塗鴉,直接在婆婆張貼的寶寶圖片周圍畫畫。牆上有吃粥的寶寶、跟娃娃和毛茸茸黃色小雞一同入鏡的寶寶、白白胖胖的男寶寶,亞瑪吉希望藉由某種神祕的潛移默化作用對她的寶貝孫產生影響。庫菲就在這些圖片周圍畫畫,有時乾脆畫在圖片上面。她畫了一個黑麻麻的池塘,池裡有色彩鮮豔的魚兒活蹦亂跳,還有一片亮閃閃的鳳梨田、吊在藤上的淡色蛇瓜、沉甸甸掛在樹上的波羅蜜,還有亂畫的一群小雞。她丈夫和婆婆看了退避三舍,不敢驚動她或肚子裡的寶寶,接著她又畫了一群在剁羊頭的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