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夏天,整座韶歌鎮籠罩在黃濛濛的熱浪中。平時可見屋頂和曬衣繩一路延伸到地平線的山麓那頭,這會兒卻也雲裡霧裡,跟漫天的灰塵融成一片。
「研究發現問題在於積雲過熱,」查拉先生念著報紙:「因為南美火地島最近的火山運動導致大量的火山灰噴出。」
不久,他逢人就說:「問題在於西非海岸線的潮汐,還有極地冰山的不明分子運動。」
或說:「伊拉克故意在沙漠地區製造低氣壓,打偏印度的氣流,想盡辦法要偷走我們的雨季。」
甚至還說:「匈牙利音樂家自告奮勇說,要吹笛子把雨雲從歐洲引到印度。」
「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想點正經的辦法?」查拉先生問:「都熱成這樣了,還有心情拿匈牙利音樂家鬼扯淡。」
韶歌鎮的高溫打破全印度的最高紀錄,於是各種求雨的方法紛紛出籠。查拉先生自己就上書林務局,要他們照著複雜精密的圖形修剪、培育花草樹木;軍方則提議讓噴射機在空中排成特殊的幾何隊形,打散、並拖長雲團;警方建議由寺廟的僧侶舉辦一場「青蛙婚禮」。在大學任職的馮馬吉發明一個大風扇,希望利用風扇造出一個往喜馬拉雅山北移的風洞,把西南季風雲團引到印度,他還特地去跟電力局申請足夠的電力好作測試。業餘科學家從裁縫谷的巴那拉先生、到沙麗克綠地的芮娜小姐都去參加商展,展出能發出輻射線並轟轟作響的機械發明。鎮上居民莫不憂心忡忡。警察局的水銀溫度計超出了卡普森風和日麗公司設計的合理刻度,跳出了人們的印象和想像,甚至讓查拉先生的母親亞瑪吉——愛把自己想成通天女先知的老太太——跌破眼鏡。
這年夏天,天空發燒似的昏昏沉沉,連平常腳步抖擻穩健的法律規範也一跛一拐,好似午後豔陽下病懨懨的植物。熱浪把馬路撫平延展成一潭黏稠的瀝青池;把准將小鬍子上的定型膠融化,那撇小鬍子於是直直下垂,為他光鮮俐落的英姿打下陰影;把馬荷特拉待嫁的女兒晒成黑姑娘,嫁不到好人家;還讓水龍頭裡的水——如果有水的話——熱到爆炸。蜜蜂吸了腐爛發酵的花蜜結果醉醺醺;警察成天在香蕉樹下打瞌睡;連法官都賄賂境管局官員,好跟著家中的兄弟到哥本哈根逍遙。一車車觀光巴士掉頭回家,而韶歌人為了占到天花板電風扇正中央底下的位置搶破頭,一占到位置,除非萬不得已才會火速離開又火速奔回。有人洗劫市場上的棕櫚葉扇攤販,有人帶回火焰般煙霧騰騰的灰色冰塊。大家將甜瓜切開之前,一定先把頭靠在涼爽的瓜皮上一會兒;邊喝飲料時還邊拿著杯子冰冰臉頰和額頭;在火爐前張羅晚餐時,也不忘拿起一把一把波菜先搧搧風,才依依不捨地丟進鍋裡。
幾個禮拜過去了,雨季還是沒來。到了九月,大家都已經心灰意冷。
就在這年,庫菲生下了桑帕‧查拉。庫菲當年二十二歲,剛嫁給查拉先生就懷了身孕。到了九月末,高溫不降加上久未降雨造成嚴重的乾旱。庫菲的肚子越來越大,旱災也日漸惡化。情況嚴重到紅十字會已經在韶歌鎮以西設立救饑營。運送物資的飛機掠過市集上空,韶歌人抬頭仰望,心想飛機為什麼不停下來救救他們,他們也夠苦了,別的地方得到的悉心關注也該分些給他們吧。配額商店分發的稻米和扁豆越來越少,四處都找不到水果,連蔬菜都很少看到。物價飆漲,沒人買得起窩在肉舖雞籠裡的那些瘦皮雞,可憐的屠夫只好宰來自己吃,吃到一隻不剩之後,也只好跟鎮上其他人一樣改吃素。
這幾個月庫菲的肚子大得驚人,簡直好像吸乾了地球上所有的能量,被她榨乾的地球則變得枯黃乾癟。大家在街上看見她都會停住腳,暗暗吃驚:好大的肚子!結果到冷清的市場要幹什麼也忘了。踩腳踏車的搖搖欲墜,只為了多看一眼從她身體凸出去的大肚子,那幅畫面好像細瘦的樹木結了好大一顆果實,左看右看都不協調。不過庫菲的一雙眼睛濃黑濃黑又帶股狠勁,那些轉過頭打量她的人一看見了都倏地回頭,沒來由地心驚肉跳,惶悚不安。庫菲對這些都毫無察覺,兀自向前走,好像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臉上、嘴邊、下巴的角度都有種專心一致卻又遙不可及的神態,一顆心定在除了她之外沒人看得見的一點上。她就這麼恍恍惚惚、神祕古怪地走在韶歌鎮的街道上。
「你說呢?」好奇的鄰居問到庫菲的精神狀態時,她的婆婆亞瑪吉就會這麼回答:「一個女人的肚子裡懷著像小魚般的寶寶,你說她的精神狀態會怎樣?」
不過,庫菲可沒把寶寶想成小魚,她想的是真正的魚,各式各樣的魚,又肥又大的魚,足以打消幾個月來如海浪般淹沒她強大飢餓感的各式魚料理。她想到了魚咖哩和魚肉串,想到鯧魚、鱸魚、鯽魚,想到有長鬚小蝦出沒的淺灘,想到軟綿綿的蚌類。還有應有盡有、形形色色的食物,比如葫蘆巴、駱駝奶、蕃薯、玉米、芒果、椰子、釋迦,雨季如傘開放的蘑菇,果殼裡褐皮白肉的皺巴巴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