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莎蒂第二天早上醒來,想起自己起碼兩個月沒去看她的心理治療師了,很明顯地是因為她在逃避這件事。付錢要某個人從頭開始聽她所遭遇的問題實在是荒謬至極。她朋友們聽她訴苦可從來沒跟她收錢。更何況莎蒂壓根兒就不想討論她的問題。談論這些問題不是更讓它們的存在有了正當性?對所有問題視而不見,期待總有那麼一天什麼都想不起來,這樣不是更好嗎?
去接受心理諮商並非莎蒂自己的主意,是她老媽堅持她該去。而一旦瑪法絲.羅伯特下了某個決定,她會緊跟著妳屁股後頭,要妳無時無刻都記得。她已正式宣判莎蒂沒辦法跟一般人一樣平順地開展感情關係,沒辦法像一般人一樣經歷約會、逐漸乏味、終至分手的尋常歷程。而是會發生從「我在這兒,準備走上紅毯囉」,然後瞬間轉變成毀滅性的結束。也就是說,當莎蒂對傑克的愛正處於頂點的那一刻,卻得立刻開始恨他。
為了能讓瑪法絲閉上嘴巴,莎蒂去見了黎德醫生,去了七次。直到她受夠了「妳對這件事有什麼感覺?」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用嘛。
但今天早上,莎蒂強烈覺得有向受過訓練的專家發表她昨天那套論述的必要。這些專家們既然拿了錢,就該好好注意莎蒂提出的意見有多麼高明。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有人贊同她其實沒有必要去約會。
她開過山丘區到日落大道,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他們能不能別總是把停車場蓋得這麼氣氛詭譎?牆上的警示寫著加州政府發現這座停車場中的毒素對尚未出生的胎兒有害,這個警告標語讓她覺得緊張,等她懷孕時該把車停到哪裡去?這城市裡每個停車場都貼了這個該死的標語啊!
黎德醫生的候診室裡經常擺著《就是要流行》時尚雜誌,在妳等著潔淨那因為承受這世界不公待遇而痛苦的靈魂時,還可以順便了解黛博拉.梅西(Debra Messing)喜歡用哪個牌子的洗髮精。牆上掛了多幅裱框的自然景觀照片,用意在撫慰心靈。儘管莎蒂從來就沒能從附在睡蓮葉上的雨珠這類景象獲得任何安慰。
輪到她看診了,莎蒂脫掉鞋子,盤腿坐在診療用的沙發躺椅上。她一直試著讓整個諮商過程感覺像是姐妹淘啜飲著早餐咖啡互吐苦水,而非醫師面對著一個有著悲劇性失敗的患者。
「我不太確定妳還會回來看診。」黎德醫生給了莎蒂一個平和的微笑。她身上套著一如以往熨燙平整的Casual Corner絲質上衣。
「爲什麼?我看來已經被治癒了嗎?」
「嗯,這是個很有趣的用詞。」
「又來了……」莎蒂翻了翻白眼。
「既然說是被治癒,那就表示原本真的有病。」
「不,我不認為我有生病。」莎蒂從咖啡桌上的餐盤裡拿了片奶油酥糖。
「喔,那很好。那麼妳會如何描述妳現在的感覺?」
「惱怒。」她把糖果扔進嘴裡。
「妳認為是什麼讓妳有這種感覺?」喔,天哪。又要分析她的感覺了。這是她最討厭的事情。她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會來這裡?
「因為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希望我重新開始約會。彷彿這是解決問題之鑰。」從葛雷、南西到多莉安,像是關都關不掉的噪音樂曲。她的朋友們好像突然全化身成凱莉.米洛了。
「妳不贊同他們的看法?」黎德醫生問。
「不,當然不。這只會讓我越來越不開心。我根本就不會覺得愉快,搞不好最後還希望自己窩在家裡看書就好。」
「妳的意思是,妳設法搞砸任何可能的約會,只因為妳已經預先覺得那肯定會很糟?」喔喔,這個問題有點主觀。黎德醫生今天早上大概心情不太好。心理治療師也會和老公吵架嗎?
「那確實會很糟。我的想法沒有問題。要嘛是他看不上我,這會令人沮喪;要嘛就是我不喜歡他,光坐在那兒撐過晚餐就令人痛苦。」
「說不定你們兩個彼此喜歡,並且共渡了一段美好時光呢?」
說不定傑克會剛好躺在她的車子前,讓她從他身上輾過去呢?這種好事才不會發生呢。
黎德醫生傾身往前。「妳目前正處於自我評價過低的時刻。這是可以被理解的。儘管聽起來很刺耳,但繼續約會的確可以幫妳逐漸恢復自信。」什麼?她竟然站在他們那邊?
「是啊,約會也有可能繼續降低我的自尊到前所未有的低點。」
「我們無法保證會怎樣,但至少妳可以照妳喜歡的方式來進行。」黎德醫生翹起腳,靠回椅背上。
「比方說?」
「挑個妳覺得看起來順眼,不會有威脅感的對象。」
「妳是叫我找個醜男去約會?」莎蒂問。她竟然付錢來聽這種建議?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既然妳對長相好看的男人心存疑慮,那麼找個沒那麼吸引人的約會對象說不定是個好主意。」
「我才不是覺得好看的男人讓我害怕。我只是對於他們完全缺乏人性感到氣惱。」莎蒂說著,又拿了一塊奶油酥糖。
「我認為妳把對於傑克的憤怒投射到其他男人身上了。雖然妳發現這個帥哥原來不是個好選擇,並不表示其他人都是這樣。」
「咳,咳,咳,『不是個好選擇』?意思是說光是跟他出去約會這件事,就是我做錯囉。」莎蒂放下奶油酥糖,她現在氣到吃不下去。
「莎蒂,妳什麼都沒做錯。有時我們就是會選到不適合的人,但有時我們也會選對人。」
「喔,妳還是把這整件事怪到我頭上。但事實是,我選了一個完美的男人,只是他後來變成了大混蛋。」傑克曾經是個很棒的男人,不然她也不會這麼愛他。這也是讓她最難過的一點,那個「好」傑克早已不復存在,而她想念原本那個傑克。
黎德醫生點點頭。「人確實會改變。」
「所以這不是我的錯。」莎蒂說。天殺的當然不是。
「對於他的改變?當然,這與妳無關。」
「但妳的話聽起來好像我該為此負些責任。」
黎德醫生喝了口茶。「妳自己想為這一切負責任嗎?」
「當然不。」她為什麼要承擔過錯?
「有時候,人們為他人的行為承擔責任的原因,是希望藉此感覺自己對於他們無能為力的狀況,仍有些影響力。以父母離異的孩子來說好了,他們會告訴自己『爹地離開我們,是因為我不乖』。藉由這種方式,好讓自己不會感覺那麼無助。這是他們應對的方法。但這種原本出於尋求主導權的想法,最後卻常導致他們對於根本與自身行為無關的事情都有著罪惡感,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妳認為我是這樣嗎?」莎蒂問。
「妳是嗎?」
她有嗎?她總是一再告訴自己傑克變成大豬頭絕對不是她的問題,但她真的相信是這樣嗎?或者這只是她努力驅逐腦海中「這全是自己的錯」的想法的一種方式?是她讓傑克漸行漸遠?還是她只是要說服自己是她讓傑克想離開她,好讓自己覺得對這一切慘劇有點影響力,而不只是個受害者?
莎蒂嘆氣。「我不知道。」
「我們總算有點進展了。」黎德醫生微笑,在筆記本上註記。
莎蒂開始頭疼,而那杯咖啡已經冷了。不管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麼進展,都不是她這一刻想關心的。
「當傑克沒出現在婚禮上時,妳一定覺得妳對這一切完全失去掌控權。」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