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的衝浪之旅是場磨難。一直划動衝浪板真是有夠累人。防曬油混合了鹹海水,全往她的眼睛裡流。溼透的泳衣貼在身上像有百萬磅重,莎蒂平常連胸罩都不愛穿。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她不禁認為葛雷是存心想要她的命。突然間,她站起來了,站在浪上。足足有十秒鐘。所有情緒瞬間逆轉。現在她知道那個感覺了,她得再做一次。所有累人的划行和流入眼中的海水都無所謂了。她要再乘一次浪。
「如果那場單身派對變得很無聊,答應我,妳會負責處理。」
莎蒂在她的衝浪板上坐正,看了葛雷一眼,然後面向大海。她很早前就學會了永遠別背向海浪。還有,在水裡時記得要閉緊嘴巴。太平洋的海水既難喝也沒營養。
「我好像從你的請求裡嗅到某種存有預謀的罪惡感?就像是你自己跑去狂歡之後,希望透過讓海倫去好好修個指甲的方式來補償她?」
「妳知道我的意思。海倫的個性跟妳不同。我也不認為她的朋友有哪個跟妳一樣。」
「是喔,真謝謝你提醒我是個天字第一號的酗酒蕩婦。很遺憾,我可不打算為此道歉。」
「我不是要求妳。我只是希望……」
「浪來了。」莎蒂指向葛雷身後的那波海浪,他划向峰點、站到板上、炫耀著他的高超技巧,直到海浪退去。葛雷是個衝浪高手。如果是在街上遇見他,妳可能完全無法想像這個人會衝浪。妳會以為他是每從海灘回來就會幫車子除塵的那種人,他也的確是。但信不信由妳,這男人可是個海浪殺手。莎蒂在海灘等著他划回岸邊。
「你剛剛提到,海倫是個純潔的女孩,而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
「妳哪裡放蕩了?在跟傑克約會期間,除了他,妳沒跟其他人睡過,在他離開之後,也沒看妳和哪個人上過床。」
莎蒂想了想。他說的對。她不過是在腦袋裡幻想著和十八歲的小夥子做愛,還有隔著衣服幫來裝垃圾處理機的維修員打手槍罷了。
「我只是希望妳可以試著讓海倫開心一些。她有時看來有些……嗯……煩躁不安。」葛雷說。
「因為她沒跟你上床嗎?」
「呃……是啊,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
「別擔心。我相信等你們躺在蜜月套房裡灑滿玫瑰花辦的床上時,一切就搞定了。」
葛雷的眼珠轉了轉。「為什麼妳覺得她會要等到那個時候?她看來不像會為了宗教信仰守貞。」
「某些女孩有她們的堅持。貞操就是海倫的堅持。不然,她就跟那些主修時尚行銷的橘郡漂亮寶貝沒有兩樣了。」
「拜託,她是在經營精品店沒錯,這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她做得很好。」
「她當然做得很好。」
無視於剛經過身邊的一道完美海浪,葛雷坐回他的板上。「妳知道嗎?妳有時候聽起來真的很不喜歡她。」他直直望進莎蒂的眼睛,盯著她讓她無從說謊。
「我確實有時候不喜歡她。」
「她是妳的表妹,我的未婚妻。妳應該要喜歡她。」葛雷看來很煩惱。這點顯然對他很重要。「她是我見過最甜美的人。怎麼會不喜歡她呢?」
「我喜歡她,我當然喜歡她。我非常愛她。我也非愛她不可,她是我的家人啊。只是有時候我不喜歡她讓我對自己產生某些感覺。」
「浪來了。」葛雷指著她身後一道完美大浪。她划動手臂,很高興可以避開這段談話。然後她膽怯了。真該死。過於緊繃的狀態讓她現在沒辦法好好衝浪。葛雷要她自我揭露討厭海倫的原因。她最討厭去分析自己的感覺了。這樣她就非得去感覺不可。否認和壓抑才是她的好朋友。
在抹去滿臉的海水後,莎蒂划回岸邊。「我們可以暫時不要討論海倫嗎?她搞砸了我的衝浪。」
「海倫到底是為什麼讓妳覺得自己很遜?」葛雷顯然沒在聽她說話。
「我沒這麼說。」
「妳剛說的話有這樣的暗示。」
莎蒂嘆氣。如果葛雷堅持要討論某個話題,根本就無處可逃。她在他們第四次出去吃飯時就領教過了,當時他堅持莎蒂解釋她對於穿露趾鞋男人的厭惡感由何而來。Tevas戶外涼鞋或夾腳拖鞋不算,純粹是針對那些穿著皮製露趾涼鞋的男人,總之看起來就是有哪裡不對勁。
「有時候,海倫的完美會讓我想起我自己並不完美。」
葛雷瞪著她,彷彿她剛說了什麼傻話。「妳知道那種想法根本是神經過敏吧。」
「我要怎麼讓你明白,每當我用一般人的眼光看著海倫表妹時,內心就不斷地數落出好幾項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難道純粹是因為我是自我批判狂嗎?」
「不是海倫讓妳有這種感覺。只有妳自己會這樣想。」
「好啦,謝謝分析,歐普拉小姐。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衝浪了嗎?」
葛雷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指著她後方。「划吧。」莎蒂趴到衝浪板上,使勁兒地划,趕上那道海浪,立起身來。然後整個人往衝浪板的左邊傾倒,完全失去平衡。去,真是該死的海倫。
七、
莎蒂的星期一開始得很尋常,但接著便急轉直下。某個八○年代曾在艾隆.史貝林監製的電視節目中擔任第二女主角的波霸明星的女兒妮可,穿著一身應該是在流鶯服飾專賣店裡買的衣服出現在課堂上。就算沒有妮可的胸部讓其他學生分心,要他們專心上契訶夫(譯注:Anton P. Chekhov,十九世紀俄國著名小說家。)的作品就已經夠困難了,莎蒂決定這堂課先上到一半,其餘的時間要他們寫寫關於二元論的短文。
等她回到家,才發現自己忘了關上陽臺的門,隔壁鄰居的貓顯然已越過牆頭,把她的仙人掌從盆中連根掘起,在她的沙發上擦拭泥濘的腳掌,幫所謂的復古仿舊風增添了新的定義。她也很確定咖啡桌上那隻死蜘蛛,絕對不是她自己從一號碼頭撿回來的紀念品。清理這片混亂實在是太煩人了,她一屁股坐到腳墊上開始看信。喔,今天可真是棒透啦,海倫的邀請函已經寄到了。白亞麻布上打著淺藍色字體,旁邊還有著檸檬黃條紋的滾邊:
【海倫的單身派對與新娘送禮會活動邀請】
讓我們共享一整天的歡樂時光!!
9:00AM 早餐.巴尼綠茵餐廳(好吃!!!)
11:00AM 能量瑜珈.金色大橋(保證改變妳的人生!!!)
1:00PM 生機飲食.依麗絲爾(讓妳飄飄欲仙!!!)
2:00PM 購物時間.弗雷德席格精品店(大家最愛的運動!!!)
4:00PM 下午茶.半島酒店(雅緻的景色!!!)
6:30PM 晚餐.長春藤餐廳(有烤蔬菜沙拉!!!)
莎蒂邊讀著邀請函,邊感到一股讓人虛脫的恐懼。就是當妳得出席一個最常聽到的對話會是「好可愛喔!」、「妳一定不相信寇特妮和莎嘉麗今天早上做了什麼!」以及「這裡面不含碳水化合物耶!」的場合時,通常會產生的那種恐懼。
會參加這種閒話大會串的女性,都是莎蒂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類型。這些女性言語乏味,可以整整兩個小時都在聊她們小孩用的尿布的成份,只穿設計師品牌的衣服,還會特地請室內設計師來佈置家裡。妳怎麼會想讓別人來幫妳裝潢房間?妳不是應該要能隨便指著家裡哪個擺設,就能說出,「啊,那是我在托斯卡尼的某間小店找到的」,或是「聖塔菲的那些嬉皮專門店」,又或者是「墨西哥的跳蚤市場上」。而不是說:「喔,妳喜歡嗎?謝謝讚美。不過這不是我挑的,這東西對我沒啥特別意義。」簡直是沒有靈魂的女人。
也許她只是反應過度,因為丹妮絲也會去啊。她喜歡丹妮絲,她們十年級的時候,曾因為瘋狂迷戀羅勃.洛的裸臀,結伴連續看了七個星期的《昨夜情深》。二十五歲那年,丹妮絲在一個電臺節目裡贏得高崖跳傘課程券,找了莎蒂一起參加。在一整天的學習課程後,她們倆背上降落傘,從高崖邊一躍而下。之後的幾個月,她們覺得自己像是邪惡的超級英雄。莎蒂和傑克還沒分手前,有好幾次邀丹妮絲和傑夫去露營,貼心的丹妮絲總會陪著莎蒂喝酒熬夜,直到莎蒂喝醉,因為莎蒂只有喝到醉茫茫時才有辦法在野外睡著。露營是傑克想的點子,他覺得很好玩,莎蒂可不這麼認為。她通常會躺在那兒瞪著帳蓬頂,祈禱著天快亮。
可是現在丹妮絲的肚子大到不行,根據莎蒂在海倫的訂婚派對上的親眼見證,丹妮絲目前對遊樂也毫無興趣。女人懷孕時似乎只愛聊產前維他命以及乳頭大小變化這類話題。
此外,葛雷的姐姐愛洛絲顯然不會缺席,這是另一個不該到場的理由。愛洛絲向來認為,如果莎蒂和葛雷是好朋友,那麼她和莎蒂自然就是同一掛的好姐妹。完全忽略了她本人有惹人厭的個性這回事。她是個典型的「愛比較」女生。如果妳說妳玩得很開心,她會說她過得比妳還要棒。要是妳覺得碰到什麼倒楣事,她也會搶著說她比妳更慘。愛洛絲最喜歡說的話就是「我比妳還要…」。拜託誰來告訴她這樣真的很討厭啊。
其他來賓可能還包括海倫的同事、顧客、婦女聯誼會的姐妹們,莎蒂的頭開始痛起來。
想到自己即將淹沒在那群興高采烈的女人當中,莎蒂決定打電話給多莉安。多莉安和她從中學起就是手帕交,也是她婚禮上請的已婚伴娘。呃,至少在那場婚禮取消前是這樣安排的。「妳絕對不會相信我要去參加怎樣的單身派對。」
「反正不會比妳的糟啊。」
「那是低俗。」很低俗,不過超好玩。莎蒂和朋友們向螢火蟲度假村預定了一間小木屋,還訂了數量驚人的雞尾酒。不幸的是,多莉安請的那位脫衣舞男到來之前,在他白天工作的工地附近的流動餐車吃了午餐,他的小弟弟充滿了油臭味,再搭上龍舌蘭酒的作用,那氣味讓在場的女性全吐了出來。「我早該把這當作惡兆。」
「我之前連打了三通電話給妳,妳為什麼都不回電?」多莉安可不會讓人輕易打馬虎眼。
「我很忙,現在是學期末耶。」天哪,這藉口真的好遜。而且學期還要一個多月才會結束。
「拜託,妳是在躲我吧。」
多莉安說對了,莎蒂在躲她,還有另外那幾個伴娘。婚禮取消事件剛發生的時候,有姐妹們陪著義憤填膺是很好。她們把男人抨擊得一文不値,還討論著該把傑克給閹了。但一個多月過去,老是談論話題這些令人疲憊。莎蒂已經沒有心情和多莉安她們討論這個話題,以免只會讓她想起傷心事,她也不喜歡把自己變成一個復仇瘋婆。
「一起吃個午餐吧,」莎蒂說。「我星期六開車去找妳。」總有比在星期六開車去聖塔芭芭拉的碼頭吃螃蟹百匯還慘的事吧。
「不行,莉茲那天有表演。」多莉安在二十六歲時生了雙胞胎。這或許是莎蒂不像以前那麼常跟她出去閒晃的另一個原因。小孩子們似乎無時無刻都需要關注。「對了,妳知道奧莉維亞的男朋友早就結婚了嗎?」
「奧莉維亞交男朋友了?」她真的該多回電話給朋友們才對。
「妳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有。」
「那麼,現在就上車,給我立刻滾過來一起吃晚餐吧。我沒辦法在電話上跟妳聊,妳總是讓我覺得妳可能在那一頭看著靜音的電視節目,或在忙什麼。」
「我才沒有。」這是謊話。E!電視臺幾乎每天都在重播《飛越情海》,她怎麼可能不盯著看?
「今天的晚餐是義大利麵喔。」
莎蒂皺起眉頭。「是妳,還是丹做的?」多莉安向來不以她的廚藝著名。
「莎蒂?」
「嗯哼。」
「馬上爬進車裡去!」
莎蒂抵達聖塔芭芭拉時已接近天黑,她開上山丘住宅區,把車停在多莉安家車道上那輛小卡車後面。莎蒂手上抓著瓶路上順道買的香堤酒,正準備敲門時,兩個戴著小丑假髮和頭飾的小小生物體突然朝她這邊奔來。啊,多莉安的雙胞胎。他們閃電一般地衝出房子,各自把身體纏吊在莎蒂的兩邊腳踝上。
「喬許!莉茲!讓莎蒂阿姨進屋子裡來。」多莉安穿著絨布汗衫靠在門上,看來既疲憊又焦躁。自從這兩個精力無窮,破壞力無遠弗屆的小生物進佔領她生活的那天起,她看來就一直是這副模樣。莎蒂等兩個小朋友放開她的腳踝,便繞過他們往廚房前進。
「他們越來越大了。」
「或許我真的不該再餵他們吃東西了。」多莉安從頭髮上拔下一些培樂多玩具黏土,打開瓶塞倒了兩杯酒。莎蒂在廚房餐檯旁坐下,把那堆蠟筆和少了頭髮的芭比娃娃推到一旁。雙胞胎搖搖晃晃地跑進遊戲間裡,大概是去換戲服吧。
「那麼,我跟妳提過葛雷和海倫要結婚了嗎?」
杯裡的酒剛喝了半口的多莉安停了下來。「呃,沒有……那,妳覺得這樣好嗎?」
「我不確定我還有別的選擇。」
「他們真是太過份了。」多莉安總有本事瞬間把事情梳理得簡單明瞭。「要是他們住在一起,妳要怎麼找葛雷出去玩?她幾乎每天都在那兒。」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
「難怪妳會沮喪。」多莉安從她的酒杯裡舀出一小塊軟木塞碎片,關切地望著莎蒂。
「我有嗎?」莎蒂反問。「我怎麼沒注意到。」
「妳完全不回我的電話,所以最好是因為這個原因。」多莉安站起身來,從烤箱裡拿出一盤義大利麵。「糟糕。我把它烤焦了。看來我們只好挑掉那些焦塊,將就著吃囉。」
丹走了進來,雙胞胎的其中一個趴在他背上,另一個則像腰帶一樣環掛在他的腰間。「我聞到晚餐的味道嗎?」丹是可以用「魁梧健壯」來形容的那種男人。他傾身吻了莎蒂的臉頰。「路況還好吧?」
「還好。」莎蒂永遠不了解男人對於交通狀況的迷戀。
多莉安望著丹,用頭指向那對雙胞胎示意著。「快讓他們坐好。他們越早吃飯,就能越早送他們上床睡覺。」
莎蒂定睛一瞧,她發現莉茲身上到處是神奇馬克筆的顏料。而喬許臉上則有某些她根本沒勇氣去證實是什麼的詭異物質。丹把雙保胎從身上剝下來,把他們安置到椅子上,多莉安則忙著把焦黑的義大利麵舀出來。喬許瞪著莎蒂,顯然有什麼讓他感到困惑。「妳眼睛上是什麼東西?」
莎蒂搞迷糊了。難道剛才有鳥對著她拉屎嗎?
多莉安插話進來幫忙解釋。「那是化妝品,小親親。」她看著莎蒂聳聳肩。「他沒看過我用那些東西。」和多莉安在中學時使用眼線的驚人數量相比,莎蒂覺得這中間的變化真是有趣極了。
「莎蒂,學校裡還順利嗎?今年有沒有討人厭的學生?」丹就是這麼有禮貌。儘管他根本不關心莎蒂的班級如何,卻總是會開口詢問。
「實在很難說他們的壞話。他們既可愛又乖,還會供應挺不賴的毒品,當然大大加分。」她只是在開玩笑,但話一溜出嘴,她卻真希望自己剛剛什麼都沒說。
「媽咪,什麼是『毒品』?」莉茲問。
「那是大人的玩意兒。莎蒂阿姨剛剛只是在開個大人的玩笑而已。」多莉安給了莎蒂一個「把成人笑話給我省起來」的眼神。「妳要不要跟莎蒂阿姨說說妳的舞蹈表演會?」
喔,是的。快說吧。
「我要跳芭蕾舞喔。」
「好棒,莉茲寶貝。妳的芭蕾舞裙是什麼顏色?」每個人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可以問別人穿什麼顏色的芭蕾舞裙呢?她當然得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粉紅色!」
「妳可以跳給我看嗎?」
莉茲立刻站起來轉了個圈,完全無視於手上那一叉子的義大利麵灑遍了整個廚房。
丹彎下身把食物殘渣抹乾淨。「我來處理就好。」他真是個好爸爸。也是個好丈夫。多莉安那天真是走了好運,恰巧在經濟學課堂上坐在他旁邊。凡是有幸在大學裡找到理想伴侶的人,都該掏錢成立基金給那些沒能和他們一樣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