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大雪模糊了她的身影和她身後的老樹、丘陵,還有丘陵後的山巒、灌木、田野。他只注意到她奮力向上延展著軀體,長伸著舌頭,專心致志地去承接那根本不可能接住的雪花,卻沒有注意到,當所有「五七戰士」都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偷得一日閒地擁在爐邊取暖的時候,這女人卻悠哉游哉,獨自潛入雪寰那份「野渡舟橫」的情致。
他馬上拐入另一條小路,爬上一道小丘,在確信無人發現的情況下,對這個景致注視了一會兒。
從田埂上跑來一隻搖頭晃腦的狗。只見她彎下身子,在雪地上攏起一捧雪攥成雪球,向那隻狗打去。她沒有打中,狗兒卻興高采烈地歡叫起來。
她似乎也沒有想要打中的意思,只是因為這雪、這狗、這了無人跡,才想攥一個雪球。
他突然湧起一陣衝動,想要攥個雪球向她甩去,相信一定甩中。隨即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實在荒唐。
然後嘴角上帶著一抹連他自己也不甚察覺、瞭解其含意的笑意離開了,隨即也就忘掉了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和雪中這個獨一無二、不意之中闖入他視野裡的女人。
不過他小看了那一個雪日的經歷。
只有在和吳為後來的邂逅中,這個雪日的情景才重新浮現出來,並常常用來佐證他對她的愛始自彼刻、年深日久、源遠流長,而並非因為吳為後來地位的變化。
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如果人們把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又想,最終就會為那事情找到一個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源頭。
而這的確是個很好的鋪墊。至少說明他對她的「印象」自彼而始。
三
同樣,吳為這個擦洗叉齒的細節就有點耐人玩味。
四
正在她擦洗叉齒間的那些算不得汙垢的汙垢時,電話又響了。她想,可能又是那個記者,便有了準備地去接那個電話。
但不是那記者,而是一個久已不見的胡秉宸的熟人。他又說天氣又說股票又說兒女們的出息……突然猝不及防又並非十分意外地向她一襲,「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是不相信的……大家都說你把胡秉宸一腳踹了,又嫁了一個比他有錢有勢的人。」
開始她還真以為是誤會,「人們是不是聽錯了,把胡秉宸再婚當成了我?」隨即想起,她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有謀有劃的流言了。
更有一種說法是她長期滯留國外,又嫁了個「老外」,她是徹底地把胡秉宸拋棄了,所以根本不給胡秉宸寫信,他連她在國外的行止都無從得知。
難道他多次要求離婚,乃至到了叩首相求,言稱全家老少將會為此感謝她大恩大德的信,沒有寄到她的手中而是寄到外星去了?幸好她把那些信都交給了律師。可她有必要讓律師將那些信公之於世,或是影印給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嗎?
而她不正是為了逃避胡秉宸蓄意製造離婚口實——哪怕一個茶杯放得不是地方也成為鬧事的藉口——才不得不效仿當年的托爾斯泰,逃離在外,有家不能歸的嗎?
在一個家庭裡,如果配偶一方已經打定主意離婚,那麼,比之一個茶杯放得不是地方的細節實在太多,太不勝枚舉。對這樣的不勝枚舉,吳為這種只有小聰明卻無雄謀大略的人,是太缺乏勝任能力了。除了逃遁,「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有什麼盾牌可以抵擋?
胡秉宸要求離婚,自然有他要求離婚的道理,但這無論如何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她到底是嫁了一個比胡秉宸更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嫁了一個「老外」?
可惜她太老了,否則他們說她當街賣淫也未可知。
在胡秉宸和她離婚之後,不知道誰在運作這樣的輿論,沸沸揚揚,很有成效。
這就是她在和胡秉宸近三十年的關係中,甚至他們離婚以後,事無巨細都得面對的局面——永遠處在四面埋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