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剛剛從「文化大革命」強加於他的種種罪名中解脫出來。
凜冽的風雪裹挾、抽打著他,有如置身一場冬浴,五臟六腑、從裡到外,感到了一番略帶刺疼的洗刷。他一面享受著這沐浴後的潔淨,一面瞇著眼睛回想歷次政治運動,因了他的睿智、嚴謹,更因了他的幸運(純粹是幸運嗎?)而從未傷及皮毛,惟獨「文化大革命」未能倖免……
在這之前,也不是沒有過獨處獨省的時刻,但他的思緒總是零亂駁雜,而這一天卻流暢順達。也許那一日四野飛絮,渺無人跡,天地間有一種混沌初開的氣勢,面對混沌初開的浩渺,難免讓人生出沉潛其心、細說從頭的心思。
要是人們以為他在憐惜撫愛自己可就小瞧他了。像他這種從小就在「場面」中浸潤的人,這一次落難真算不了什麼。
出於對歷史的愛好,他禁不住把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歷,做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
他不曾意識到,這溫習早已成為一部樂曲中的主旋律,曾在,也將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樂章中反覆出現。而每一次出現,都像(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反覆叩問著一個世紀的疑惑。
或許他本就是那疑惑中的一個部分,這溫習也就始於疑惑,止於疑惑,終究不得其解,長期處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
一陣勁風平地旋起,在風雪強勁的漩渦中,他平添了身不由己、漂浮懸墜的感覺。
從幼年時代起,抱負遠大、方方面面堪稱卓著的胡秉宸,不得不在這風雪交迫的裹挾中,發出「嗨!——」的一聲長嘆。
也許因為他的漫想。
也許因為那雪。他突然想起祖宅裡那幾棵臘梅,還有臘梅散發著的淡極並沁著泥綠色的幽香。
那祖宅早巳隱去,就像從未存在過地消失在他以後的空間裡。可彼時彼刻,他卻毫無道理地想,他沒有在那宅子裡白白生長。他的作為,他的遭際,似乎都與那老宅子不無關係。
否則當時也不會有一份心情。正是這一份心情,才使他對迎頭撞見的那個女人發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