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這樣,我在夢寐以求的公關公司裡,只待了十分鐘左右。但在另一方面,我所虛構出來的公關事業,前景卻愈來愈光明燦爛。如果你問我媽,她會如數家珍地告訴你,我和同事相處得多麼愉快,我如何努力得到最佳員工的殊榮,而且不止一次二次,而是接受三次的表揚。告訴你,要編出這些話還真不容易,我可是努力了好久才想出這些成就。
「妳今天好嗎?」我媽打電話來問我。
「很好啊。」我喝了一大口味道像貓尿一樣的保加利亞烈酒,希望自己醉死最好。
「妳在喝東西嗎?」
「對,」我說,「我在喝果汁。」
「很好,」她說,「在這種天氣裡,多補充一點維他命是對的,愈多愈好。」從她的聲音我可以聽得出來,她一定正在做某種極耗體力的家事,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跪在地上擦著踢腳板的身影,眼神帶著些許的狂躁。自從爸過世後,她就一直是那個樣子。
「對,愈多愈好。」我順著她的話。
「妳的工作怎樣了?」她問,語調近乎命令。
「很好。」我邊說邊看著酒瓶上的標籤,酒精含量12.5%,早知道就喝伏特加。
「發生了什麼事嗎?」
好吧,我可以有以下幾種回答:
1.我今天去面試了一份工作,但是妳以為我早就在做那份工作了。
2.我遇到全世界最惡劣的渾蛋。
3.為了要讓那個混蛋印象深刻,我選在今天試用了綺絲最新的粉底顏色。
4.我發現如果你的臉色像猴子屁股一樣,綺絲最新的粉底可完美地掩飾你原來的膚色。
5.我剛被人家揭穿整張申請表都是假的。
最後我選擇了下面的答案:「我又被選為本月最佳員工了。」
但這類的謊言已不能滿足我媽的胃口,她永遠需求更多,她永遠希望更好。
「本月最佳員工?很好,那妳的薪水有跟著增加嗎?」
你看吧,不管我告訴她什麼事情,她永遠不會滿足。
假如連謊言都不能滿足她,我又怎麼有勇氣告訴她真相呢?
「沒有,」我覺得自己快爆炸了,「最佳員工不表示公司會加薪。」
「喔,沒關係,我相信妳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錢去……」
又來了,我知道接下來她又會說什麼,所以我只好先發制人。「媽,我住在這裡很好,我知道這個公寓不怎麼樣,但畢竟這裡是不錯的地段,非常有……有特色。」
這句話不算謊言。海德公園,就是我在里茲所居住的地區,真的很有特色。那些有特色的海洛因毒蟲,可以隨時隨地就在馬路中間躺下來;那些有特色的小孩會趁著你出門拿報紙時,在你背後吐口水;那些有特色的汽車警報器以及警察的直昇機會吵得你整夜不得安寧,直到凌晨五點才肯罷休;那些有特色的幫派份子會對著正好出現在他們視線範圍內的少數民族,咆哮著不堪入耳的話;還有那些非常有特色的酒鬼,會趁著你正好走在路邊,聞著由汽車廢氣、尿騷味,以及壞掉的印度烤肉串所混合而成的空氣時,用髒話親切地問候你祖宗八代。
無庸置疑,如果沒有這麼多的特色,這個地區就和其他地方一樣普通了。
再來要說說我的公寓。先撇開過去六個月來,我的房東大肆裝修地下室(就在我的樓下)而發出令人不得安寧的噪音不說,它實在不是個吸引人的搶手住宅,事實上,它一整年都像個會讓人血液凝結的大冰箱一樣,冰冷又醜陋。當然,所謂的醜陋是由旁人的眼光來看,如果有人能用別的形容詞來形容我那混亂中自成一格的公寓,我會非常感激。畢竟這裡還是有一兩樣精緻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東西,比如說挑高的天花板、八角窗,以及穿著白袍的女鬼等。其實,我不太確定那個到底是不是鬼影,因為我只有看過一次。那次我剛好看完電視播的《神鬼第六感》電影,接著好像就看到了,嚇得我跑去待在愛麗絲的家過夜(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里茲唯一能真心相對的朋友,稍後我會提到她的故事)。
總而言之,我的公寓除了天花板和八角窗外,其他的東西看起來就像一堆垃圾。髒兮兮的橘色地毯,像夜店一樣的壁紙,連噁心的廚房地板都翹起來,沒辦法和牆壁相親相愛。
我曾試著讓我的公寓看起來不那麼糟,我粉刷了浴室,買了漂亮的桌椅,但它們就像又小又弱的武器,抵不過整間公寓醜陋的邪惡力量。
問題來了。我媽一直以為我的工作不但光鮮亮麗,還有著不錯的薪水,所以有一次她過來我這裡時,忍不住發出不可置信的「噢。」我了解她的心情,因為這裡一點都不像雜誌裡,那些從事傳播業的人所住的華麗宮殿。
但我不只對自己的職業說謊。
事實上,我幾乎對每樣事情都說謊。
真的,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就有辦法編出一套謊言。
假如小木偶說謊鼻子會變長的理論,經科學證明是真的話,那我可能每一次轉頭,鼻子都會打破窗戶。
你看,如果不藉著說謊,我的生活看起來就像是,嗯,我的生活。但我不要看起來那麼糟的人生,至少我不要讓我媽看到我的人生是這樣。不要,我希望自己就像小說中的女主角一樣,你知道那些小說吧,那些小說永遠有著戲劇性的開頭,女主角不但有著令人稱羨的職業,還住在倫敦或紐約之類的大都市。她們整天無所事事,唯一的工作就是尋找白馬王子,然後在最後的章節裡,她們一定會和心目中的完美情人終成眷屬。
我希望我的人生充滿了戲劇性,既刺激又浪漫。
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有全新的轉折。
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有漂亮的封面。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的人生卻像IKEA教人組裝書架的說明書一樣,無趣至極。
所以,為了逃避殘酷的事實,我選擇說謊。
我聽到你在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不是有病?我不知道,也許我真的有病。但我多麼希望我媽能為我開心,為我感到驕傲,我希望她能告訴我,已經去世的爸爸也會為我感到驕傲。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很傻,但它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它們是我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