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德怒火突升,她讓他想起了貝絲的母親。「別說這件事了,好嗎?」他伸手打開了一份卷宗。「我想妳應該還有工作要做吧。」
他聽到帶著惱怒的嘆息聲、絲襪磨擦的沙沙聲,然後是她關上玻璃門的喀嚓聲。
洛伊德將椅子轉向窗戶。在那片鐵絲網與瓦礫堆之後,所看到的是無限延長的河岸高速公路、碼頭,以及直伸入海的巨大防波堤。過去人們就是從這裡坐船航行至歐洲──南漢普頓、鹿特丹、法國瑟堡。洛伊德想像著巨大的船隻航向哈德遜灣,船身兩側飛舞的彩帶、揮手向著親朋好友送別的人們:他們將要航向一個未知的冒險。他不禁想著,雪莉說的沒錯,如果他堅持下去的話,如果他坐在冷冰冰的黑色皮椅上,再跟老闆多問幾句的話,那事情又會變得如何?
不,他最後下了這個決定。朱立安雖然是個說謊的王八蛋,但是洛伊德卻跟他很麻吉。他們已經針對交換計劃的細節討論過,所有事情也都規劃好、控制好。這是洛伊德做事的一貫風格。
只是突然冒出一個陌生人的話,事情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03
琪琪是間在華盛頓廣場一旁地下室的小酒吧,作家傑克.凱魯亞克某次在這裡吐在一名女民歌手身上。五○年代波希米亞的氛圍,仍然可以從留在這家酒吧陰森的燈光與黑色人造皮傢俱上略知一二。這是少數位於曼哈頓的酒吧裡,還會鼓勵客人吸煙的地方。今晚這裡幾乎沒有客人,除了一個化著吸血鬼妝的削瘦女侍,以及角落裡蜷縮著一個戴著太陽眼鏡、身穿黑色皮夾克的人影外。他那頭安迪.沃荷式的金色頭髮,像個燈塔一樣照耀著煙霧迷濛的室內。洛伊德走到他的桌前。「我想你是尚.盧.高達吧。」
杰揮了揮手中的煙,表達他的歡迎之意,然後慢慢坐直了身體,對洛伊德身上的西裝和公事包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天……啊。」他拉長著語調說。「我每次見到你,你都穿得跟搞銀行的人一樣。你那箱子裡到底是裝了什麼東西?」
洛伊德聳了聳肩。「緊急備用衛生紙、棒球手套、我祖母的骨灰……」他將公事包放到地板上。「你要喝啤酒還是別的?」
杰放聲大笑,然後又不情願地假裝咳嗽了起來。「你如果是在古老的英國,人們一定會愛死你。」
「事實上他們並不會。」洛伊德在點好飲料後才說出這句話,然後雙手插在口袋裡,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我不去英國了。」他說。
杰摘掉了太陽眼鏡。「別告訴我是瑪菲小妹反對你去吧。」
「你別這麼叫她。」洛伊德面顯怒容。他在女侍送飲料過來時停了一下,手指胡亂在頭髮上梳理著。「貝絲很高興我能去,但是她得完成論文。反正,」他稍微冷靜了一點。「她對我支持、體貼,而且……」
「而且我永遠也不會做出這些事。」杰替他說完這句話。他又戴上太陽眼鏡。「對我們來說,曼哈頓就像是一個有著雙重人格的地方。快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洛伊德沒有理由跟杰發脾氣,索性將下午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他。
杰搖搖頭。「真遺憾聽到這件事。我知道你很期待這次的英國之行,而且……」他挑了挑眉頭。「一部紅色法拉利!記得你在加州開的那部生鏽老爺車嗎?你載我到東岸,還要我付油錢。你這個小氣鬼。」
「那部是一九六九年的雪佛蘭車耶。」洛伊德出聲抗議。「鐵鏽是它成熟迷人的一部分。它是美國車業的裡珍妮.摩露。我愛死了那部車。」他笑著說。「如果加州法律許可的話,我大概會娶它吧。」
「在一個懸崖峭壁的上面,面前有一個證婚的僧侶……」
「兩個人全身赤裸……」
「……一隻獅子狗當伴郎。」
「我以這個輪胎蓋為婚約信物。」
他們兩個為了這些胡言亂語而哈哈大笑。洛伊德冷靜了下來,伸手將領帶撫平,再把領帶的尾端收到襯衫裡。「從那時之後,我經歷了很多事。」
「是啊。」杰喝了一口啤酒。「的確是。」
「那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懷念過去的日子嗎?在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因為喜歡城鎮的名字就去造訪,把所有的行頭都丟在行李箱一個破掉的袋子裡。」
「那時我才十九歲。」洛伊德不屑地彈著修長的手指。「而且是個窮小子。你總不能在鋼琴酒吧彈一整晚的琴才賺二十元吧。我為什麼還得回去過那種生活?」
「我不是要你回去過那種生活,只是問你懷不懷念那種快樂?」
洛伊德遲疑了一下。他不想再過著混亂又羞恥的生活,但是杰說的沒錯:他心裡的確是懷念著某個東西。是什麼呢?年輕歲月,或許吧,每一秒都會發生不尋常的事物而改變人生的感覺。「去英國待四週,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樂趣了。」洛伊德聽得出自己聲音裡的那股酸味。「你的電影呢?」他換了個話題。「找到投資商了嗎?」
杰的臉扭曲了一下。「你要聽最新消息嗎?實在是『好到不能再好』、太犀利、太諷刺、太『歐洲』了。內布拉斯加州鄉下嚼著口香糖的沒大腦小妞會看不懂。」杰帶著挫折的心情,拳頭在空中揮舞著。「九○年代是怎麼了?好像每件事都如同一灘死水。沒有人敢接受未經消毒又制式化的事物。那些具有原創性,或是具有想法的東西都跑到哪裡去了?」
洛伊德轉開了頭,心裡一陣不安。消毒與商業化,這不就是他的工作嗎?某種型態的謊言?「或許問題出在我們身上。」他說。「我們老了。」
「不是我,大哥。」杰反對他的話。
有那麼一陣子,他們兩個人只是默默喝著酒。酒吧裡的客人開始多了起來。在一陣陣的交談聲中,洛伊德聽到瑟隆尼斯.孟克的鋼琴樂音。他清了清喉嚨,有件事他得跟杰說。
「講到貝絲。」他開始說。「我們可能會結婚。」
杰臉上的表情並沒有改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貝絲一定很高興。」
「這個……其實我還沒有告訴她。本來想等到從倫敦回來之後再說的,但是現在……」
杰哈哈大笑。「告訴她?我喜歡你這麼說!你這個驕傲的渾蛋。不過萬一她拒絕怎麼辦?」
「我只是……」洛伊德忸怩了起來。「我們已經交往了快兩年,況且又不是二十啷噹歲的小孩子,也該是結婚的時候了。」
「結婚跟時間沒有關係,是跟『愛情』有關。」
「這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很穩定。我們都喜歡文學、戶外活動、旅行……」
「非常合乎邏輯,史波克先生。」
洛伊德突然覺得很生氣。「天啊,杰,你的狗嘴就只能吐出這幾個字嗎?」
杰伸出手,表示不想跟他吵架。「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允許或是我的意見。看看我,我像是個會瞭解婚姻的人嗎?但是說到愛情的話……」杰擦了一根火柴,靠近他蒼白的臉,看著火焰在指間跳舞著,最後剩下黑色枯枝。「它燃燒著嗎?它光彩眩目嗎?它燒痛了手嗎?」他抬起眼看著洛伊德,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愛情,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然後他將火焰吹熄。
他們離開了酒吧,天氣預報說今晚會下雨,果然很準,烏雲將城市覆上灰濛濛的顏色。他們在地鐵站道別,洛伊德似遊魂般就直接回了家。蜜瓜仍舊在街角的水果店裡,但是他這次連一眼也沒瞧。
當電梯門在他住的樓層打開時,洛伊德聞到有人做飯的味道,混合了洋蔥與香草的濃郁香味。洛伊德掏出了鑰匙、打開了前門,因驚訝而停下腳步。貝絲母親送給他們的古董桌上擺放了兩人份的餐具,銀質水晶的燭台上火光搖曳。冰桶裡有一瓶香檳。
「大驚喜!」廚房的推門忽然大開,出現貝絲的身影,臉上的笑容彷彿今天要幫某人慶生一般。她穿著絲質上衣,還戴了耳環,將頭髮用黑色天鵝絨髮帶繫在腦後。洛伊德心裡一陣惱怒。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在不能去英國的時候,還要慶祝這件事。
「可憐的孩子,你全身都濕了。」貝絲急忙走向他,幫他脫掉身上的雨衣。她皺了皺鼻頭。「天啊,你怎麼聞起來像是煙灰缸一樣。」但是臉上的笑容代表她已經原諒這件事。
洛伊德讓她將雨衣拿去浴室,看著她柔滑的小麥色小腿。內疚與愛讓他的心一擰。為什麼他沒有先打通電話,告訴她自己不去倫敦的事情呢?
「抱歉,我應該先告訴妳這件事的。」洛伊德在貝絲又回到他身邊說。「情況有變化。」他頹然坐在桌邊。「我不去倫敦了。」
貝絲的笑容卻更燦爛了。「不,並沒有取消。」她高興地說,並且從電話桌上拿起一張紙,在他的眼前揮動著。「你看。」
洛伊德一臉困惑地接過了紙條。上面有個人名──蘇珊娜.威爾汀,還有一個倫敦的地址。
「你們公司找了另外一個人。」貝絲說。「雪莉幾個鐘頭前打電話來通知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裡。」
「雪莉?為什麼是雪莉打來的?」
「她把倫敦那個臭男人的事情告訴我了。洛伊德,他怎麼能這樣就拍拍屁股閃人?」
「但是公司找了另外一個人?」洛伊德不敢相信她的話。「我還是能去英國嗎?」
「看來這個叫蘇珊娜的女人給你一個機會,這也代表你可以住在她倫敦的公寓。這件事真是完美。」
洛伊德覺得快樂的情緒正在擴張中,他還是可以去倫敦。肯辛頓、雀兒喜、西敏寺、聖保羅大教堂──是在伊斯靈頓還是什麼地方?他想像著白色灰泥屋、可以看到樹木的老式大型窗戶,或許還有一個真正的壁爐在等待著他。他已經等不及要逃離這個只能享受到些許日光的小火柴盒監牢。
「可是,等一下。」洛伊德想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如果我住在她家,那她要住在哪裡?」
「啊哈。」貝絲的眼睛發亮。「這就是最棒的部分!我守了這個祕密好久,不想破壞給你的驚喜。」她走過來,坐在洛伊德的大腿上。「你知道我最近過著拮据的生活,」她低語著,手指撫摸著他的髮間。「是為了要省什麼嗎?」
在洛伊德開口前,貝絲跳下了他的大腿,得意地伸出手。「那個英國女人可以住在這裡!」她神采奕奕,雙手合十。「喔,洛伊德,這是不是很棒?我要跟你一起去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