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今天就跟尋常的星期五沒有什麼兩樣,但事實上並不然。過去四週的每一天,在踏進地鐵陰暗骯髒的車門時,都感覺像有一條無形的皮帶,拉著他痛苦地上下班,不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這個週末,在四十八個小時之內,洛伊德就要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接下來的四週內,他將要住在另一個人的公寓裡,做著另一個人的工作。貝絲不會和他一起去,因為她得完成自己的論文。不過獨自前往也不錯,他可以走在查理斯.狄更斯走過的街道上,在麗池飯店喝茶,站在西敏寺橋上,看著腳底下的泰晤士河;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在大街小巷中迎風竄行,發現販售用橡木桶釀造佳釀的酒吧,以及體驗約克夏布丁到底是什麼滋味。女士們戴上誇張的帽飾,男士們身著斜紋呢外套並抽著煙斗。每個人的家裡都有花園和養狗,並且對著天氣閒話家常。話語中都帶著殺人不見血的譏諷,說出來的話跟心裡想的完全是兩回事。洛伊德偷看車廂一眼,覺得自己快要從這一切當中解脫了。正式西裝、發亮的皮鞋、厚重的公事包,讓他看起來跟這些通勤族沒什麼兩樣,但是在他的心裡,卻是無可救藥的浪漫。
下個月他就要過三十五歲生日,也是他規劃應該要安定下來的時候,他確信這是一個最適合他的計劃──成家立業、認真負責,做著他認為是對的事情。不過,像是那些祈求善良正直卻尚未獲得的聖人一樣,洛伊德準備好在這個時間點前,最後放手一搏。
這是他連續第三年參加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的交換計劃。第一次因為沒有經驗而被拒絕,第二次是因為他變得太搶手,結果也慘遭拒絕。第三次好運終於降臨到他身上。洛伊德的英國同事朱立安.傑威爾,自願要跟他交換住處與工作,不過傑威爾是選擇住在紐約的旅館裡。傑威爾很高興,畢竟將房子讓給別人住四週,不會被破壞成什麼慘狀。而洛伊德也是一派悠閒,想著之後到英國的日子。
除此之外,洛伊德也極渴望著這次的旅行。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選擇就讀英國溫徹斯特高中。在春季的學期中,他研讀了所有校方開給他的書籍,半信半疑認為其他人叫他「笨美國人」是開玩笑的,然而他卻對這些外國文化深深著迷。有穿著高領襯衫與燕尾服男子,在像是教會的建築物中悠然前行的模糊照片;有著古希臘文、板球與某種叫做「預科課程」的課程表;以及像是性變態的衣櫥一樣的制服清單。從這裡畢業的校友,就是著名的「溫徹斯特校友」(Wykehamist)──這個怪異的生字總是讓洛伊德的舌頭打結。
不過那年夏天一切都變了。五月份的時候,醜聞傳遍每個人的耳裡,洛伊德立刻停止他在英國的學業,跟困惑的祖父母度過一段緊張的時間,並且隨後跟母親飛回美國加州。十七歲的時候,他正式跟幼年時期告別,總是盡量不去想過去種種。但是溫徹斯特在他的記憶中,就像個希望一樣閃閃發光。現在似乎某個曾經失去的東西──過去純真無瑕的時光,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洛伊德在克里斯多福街車站下了地鐵,又重新走回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朝著哈德遜河的方向走去;又轉了個彎,朝著景色宜人的西村徐徐前進,訝異於各精品店的懷舊氛圍、在「禪」書店與充滿藝術氣息的咖啡店裡,紐約大學的學生們打情罵俏的聲音大過於認真討論尼采的聲音,以及隨處可見的保麗龍義大利濃縮咖啡杯──似乎他在上一輩子也這麼做過。當他走到休士頓街時,耳中充斥著車水馬龍的聲音。河面上的風呼呼吹拂,將對岸紐澤西州的化學刺鼻味也送了過來。
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所在的大樓就矗立在他面前,一幢巨大的白色花崗岩建築物,宏偉鉻黃色的門口在晨曦中閃耀著光芒。由於其雄偉的建築風格與像是要把人凍死一樣的低溫冷氣系統,洛伊德戲稱這裡是「冬宮」。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在這幢大樓佔用了中間兩個樓層的空間,活像是巨人吃的三明治裡,薄得可憐的內餡一樣。他不禁想像著倫敦的辦公室有木板隔間、擺放端正的打字機,以及戴著單片眼鏡的小丑,到處大喊著:「你說什麼?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