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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點三十分,洛伊德.洛克威爾走出他位於西七十二街的公寓,朝著地鐵站走去。那是一個充滿六月和煦陽光、清新空氣和蔚藍天空的早晨,他踏著自信的步伐,稱讚著這座城市的人行道上,隨處可見尖角或是傾斜窗戶的幾何圖形。他對格魯姆巴哈太太和她手上牽的達克斯獵狗微笑致意──就像他每天早上會做的那樣;對正在整理花盆的韓國太太親切問好──就像他每天早上會做的那樣;在百老匯街等著綠燈亮起,然後再走過轉角的水果店。
今天水果店外面放了一堆金色的蜜瓜,大概是從土耳其、墨西哥或是法國南部空運來的,以滿足紐約客們對生活、自由與追求高品質商品的享受。吸聞著濃郁異國的芳香,洛伊德有股衝動想要買一大袋蜜瓜,帶回家給貝絲大快朵頤一番。但是一顆要價五美元,他和貝絲約定在她完成珍.奧斯汀的研究前,都得過著節儉的生活。洛伊德抗拒了這股誘惑,走向他平常慣去的報攤,從雨衣口袋裡(天氣預報說今天午後從南方會下起陣雨)拿出零錢,買了份《紐約時報》,塞入公事包外的小袋裡,然後走進熱氣騰騰的地鐵站。
地獄應該就是這樣吧,他有時會這麼想。刺目的燈光、汙濁空氣、突如其來的惡臭,許多帶著焦急掩面表情的乘客相互推擠著──他們總是在地鐵站見面,卻從不交談。那個後來因為抽大麻而被開除的拉丁文老師,就強迫當年十四歲的洛伊德學習《伊尼亞德》。洛伊德只記得兩件事:拉丁文「quercus」──冬青槲的意思,那是一種他從來沒看過的樹;以及維吉爾那幅關於地獄裡靈魂的可怕畫作,他們得一再接受相同的刑罰,而永無翻身之日。最近這幅畫經常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頻率之高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地鐵列車上擠滿了人,但是洛伊德搶到了一個座位。他試著將長腿收好不要擋到其他人時,一個女人將她的公事包放在他的腳邊,伸手搆住他頭上的扶手,她的外套敞開,在他鼻尖前數吋處露出隆起的肚子。應該是個孕婦吧,他這麼想,還是因為胖?洛伊德的大腦裡這兩個念頭徘徊不去。他該讓座嗎?但是萬一她是因為胖的關係呢?讓座給她會不會讓她感覺被冒犯?萬一她發現面前的男人居然在掙扎這種難以想像的事──這個女人是個胖子──那該怎麼辦?人生總是充滿了像這種突如其來的困擾──洛伊德想起了他為一名女孩拉開俱樂部大門,那個女孩卻將網球拍砸在他頭上,並且生氣地大叫:「你先請,該死的加拉哈特先生。」的事情。當地鐵進到下一站時,他假裝要下車,將這個道德上的難題丟到一邊,然後走到下一節車廂。
洛伊德將心思放到今早稍晚他要進行的簡報。現在正是他工作上最順遂的時候:研究資料都已經齊全、比稿候選已經底定、腦力激盪的作業也做完了,洛伊德的工作就是將這些結果濃縮成一句簡單又有創意的句子。「我們會更努力」、「歡迎來到萬寶路之鄉」、「我是一個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等等。就算他最近已經升官,骨子裡還是一個文案寫手。無論你是販售政治、牛仔褲、防治愛滋病或是肥皂,最後都要靠文字才能推銷出去。玩弄文字是洛伊德最愛的遊戲。
今天要對由一群嬉皮風格、具環保概念的「山姆與瑪莎」團體,在七○年代創立的蒙大拿鞋業公司進行簡報。他們的未漂白棉質運動鞋突然在市場上大受歡迎,哈林區的孩子們穿著它打籃球、女星安蒂.麥道威爾在為雜誌《浮華世界》拍照時,也穿著它走在農場上。「山姆與瑪莎」的這些人從嗑藥晃神的狀態中清醒、剪短了頭髮、穿上皮爾卡登的西裝,現在滿口要跟耐吉與銳跑兩大運動品牌競爭的策略。洛伊德覺得他們野心大了點,不過他想要發揮他們白手起家的精神,同時也規劃好一連串平面與電視廣告,使用「眾生競跑」的標語,準備在全美國的媒體上播放。
人們說廣告是由一連串的謊言所組成,但是洛伊德抱持完全相反的意見:最有效的廣告是最真實的。只是最近他開始覺得並非所有的同事都能分享他的這個概念。
有人將整個行銷活動都是由洛伊德策劃的事情告訴「山姆與瑪莎」,他們非常讚賞這次的概念,並且堅持要跟洛伊德見面。洛伊德的同事們為了這件事取笑他好久,說他得穿拖鞋去開會,並且稱呼與會的每個人「男士」。洛伊德調整了一下那條布魯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牌的領結。哼,這句話還真好笑。
如果「山姆與瑪莎」喜歡他的「熱情航空」的想法的話,那事務所在業界的評價就會提升,洛伊德不但會成為本月最佳員工,而且整個設計師、公關、廣告導演、媒體採購跟其他媒體相關人員也可以放手去做。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客戶不採納洛伊德的想法,他就得背負大量時間與金錢的損失。這就像是他一年得玩上好幾次的樂透遊戲一樣。通常在要去簡報的當天,他都會早起、嘴唇乾燥、腦袋裡的想法嗡嗡作響,同時心裡焦慮不堪。不過今天卻沒有以上的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