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
我不喜歡他們讓我覺得自己經濟拮据,這跟錢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需要一個晚上,所以也只付一晚的錢。之後可能換其他人付錢,可是到那時我就不會在意是誰付錢了。
我看得出來,他們並不了解。我是說,我知道他們曉得我不快樂,可是他們不了解為什麼。他們看待這件事的態度是:如果我死了,麥提就會被擺在另一個家。為什麼我不把他送到其他人家,然後不要自殺呢?這又有什麼不同?這就顯示出他們不了解我、麥提或是安東尼神父,或是教會裡的任何一個人。所有我認識的人都不會那麼想。
不過這幾個人,馬汀、阿傑跟潔西,他們跟我所認識的人不同。他們比較像電視節目裡的人,像是連續劇East Ender裡的角色,還有其他節目裡知道怎麼直截了當說話的人。就算麥提是他們的小孩,他們也不會擔太多心,他們沒有一樣的責任感,連教堂也不去。他們會說:「有什麼不同?」就這樣。也許他們沒錯,可是他們不是我,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說。
他們不是我,可是我卻希望能跟他們一樣。也許不是一模一樣,因為他們也不快樂。我希望能跟那些人相似,他們知道該說什麼,他們看不出來事情的差異點在哪兒。對我來說,如果能就像他們那樣,或許我就比較能夠忍受自己的生活。
所以我不知道馬汀問我是不是真的想死時該怎麼回答。最明顯的答案是:是啊、是啊,我當然想死,你這個白癡,不然我幹嘛爬這麼多階梯到樓頂,不然我幹嘛對一個男孩──老天,應該說是一個男人──編一個他根本聽不到的除夕夜派對謊言。
可是還有另一個答案吧?答案是,不,我當然不想死,你這個白癡,求求你幫我,求求你讓我變成那種想要活下來的人,也許變成那種沒有失去太多的人,那種會講說:「我有權力得到比現有的多。不要很多,夠就好了,但是就算只差一點點也不要。這就是我在這裡的原因──我擁有的不夠多,你不能阻止我。
「那,」馬汀說,「妳願意等到明天晚上嗎?」
「我要怎麼跟看護所的人說?」
「妳有他們的電話嗎?」
「現在打給他們太晚了。」
「總會有人執勤,把號碼給我。」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小手機,開機。才打開就開始響,他按下按鈕,把手機擺在耳邊。我想他在聽留言吧。
「有人愛你。」潔西說,不過他不去注意。
我的小紙條上有寫那裏的電話地址,從口袋裡掏了出來,可是天太暗我看不到上面寫什麼。
「給我。」馬汀說。
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小便條紙,我的信,我不希望有人在我面前讀它,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在我回過神前,馬汀的手已經伸過來把它拿走。
「厚,老天。」他看到紙條時說。我的臉在發燙。「這就是你的遺書?」
「好酷,大聲念出來。」潔西說。「我寫的都很爛,可是我敢打賭她的一定更差。」
「妳寫的都很爛?」阿傑說。「表示說妳寫了幾百張囉?」
「我從沒停止寫過。」潔西說。她對這件事似乎很滿意,現場兩位男生看著她,可是什麼也沒說。不過,看得出來他們在想什麼。
「怎樣?」潔西說。
「我猜大部分的人應該都只寫一份吧。」馬汀說。
「我常改變想法。」潔西說。「這又沒錯,自殺是個重要的決定。」
「最重要的決定之一。」馬汀說。「一定有前十名。」他就是那種人,沒在開玩笑的時候像是在開玩笑,開玩笑的時候看起來又不像開玩笑。
「隨便妳。我不會大聲念出來。」他瞇著眼試著去讀上面寫的數字,然後開始打電話,幾秒鐘後接通了。他對自己這麼晚打電話過去道歉,告訴他們突然發生了些事情,麥提需要再多留一天,就這樣。他的語氣就像他知道他們不會問多餘的問題。如果是我自己打的話,我一定會編出長篇大論來解釋為什麼凌晨四點打電話來,我一定幾個月前就想好要怎麼說,然後他們會揭穿我,我只好說實話,最後變成提早幾個小時去接麥提,而不是隔一天再去。
「那,」阿傑說。「莫琳的事解決了,就剩下你,馬汀。你想加入嗎?」
「嗯,這個阿柴在哪裡?」馬汀問。
「我不知道。」潔西說。「某個地方的某個派對吧。到處都有可能啊,他在哪裡?」
「是噢。我寧願他媽的自殺也不要凌晨四點坐計程車到南倫敦的某個地方。」馬汀說。
「他在南倫敦沒有認識的人。」潔西說。
「好。」馬汀說。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你可以感覺到我們不會自殺,相反地我們都要下樓一起去找潔西的男朋友,或隨便不管他是什麼。這不算什麼好計畫,卻是我們唯一有的,我們也只能試試看,希望會成功。
「你的手機借我,我來打幾通電話。」潔西說。
馬汀把手機遞過去,她走到屋頂另一頭,沒有人可以聽到她說什麼,我們等著她來告訴我們該去哪裡。
馬汀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這些人頭腦壯壯,只讀〈衛報〉、逛水石(Waterstone)書店,不再想看晨間電視,或替小孩買煙。你們在想,喔,這男的一點也不認真,只想讓小報攝影師拍下他最後求救的影像,好在蘋果日報搞個「我的自殺地獄」獨家新聞。「夏譜選擇沒品的解脫」。朋友,我了解你們為什麼會這麼想。我爬上階梯,灌幾口威士忌,雙腿在半空中晃,然後一個笨女孩要求我到某個派對幫她找她的男朋友,我聳聳肩就這麼跟她離開。這哪有想自殺的樣子?
首先,我必須告訴大家,我在〈貝克自殺傾向評斷〉裡得到非常高的分數。我敢打賭你們不知道有這個評斷對吧?嗯,真的有,總分三十,我得到二十一分,可以想像我感到蠻高興的。是的,有自殺企圖之前,我仔細思考了這件事超過三小時。是的,我想死,即使我知道頂尖大廈有十五層樓高,而專家估計差不多從十層樓跳下就可以死得蠻徹底的。是的,在付諸行動前我已經準備好梯子、老虎鉗等用具。幾乎每答必中。〈貝克自殺傾向評斷〉裡只有前兩題我可能沒辦法得到最高分,那就是無人打擾跟時機。「沒有人在視線或聽覺範圍內」會得到最高分,「幾乎不可能阻止」也是。你可能會認為我們選到北倫敦最受歡迎的自殺點,而且在一年中最多人自殺的夜晚,怎麼可能會沒有人打擾。我會這麼辯駁,我們都頭腦不清楚了。頭腦不清楚或是愚蠢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二選一。
當然,要不是那裡聚了這麼多人,我今天也不會活著,所以老貝克可能是在騙錢吧。我們沒有期待任何人的拯救,可是當我們遇到對方,絕對有種共同的渴望──渴望由困境中產生──我們都渴望能擱置這個打算,至少度過今晚。我們之間沒有人在走下樓時得到生命美好且珍貴的結論;應該這麼說,我們走下樓比我們走上來時稍微悲慘點,因為在當下,並沒有能解決我們各種不同悲慘處境的唯一解答。在屋頂上還有種古怪又緊張的刺激感;那幾個小時,我們活在一個獨立的空間裡,街上那些法律條文對我們一點效力都沒有。
問題像是殘廢了,沒辦法自己爬樓梯,所以得要我們帶著它們來到這。我們現在要往下走再度面對它們,看起來我們並沒有其他選擇。就算我們之間除了那件事外毫無共通點,那件事也足夠讓我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僅存的一群,金錢、階級、教育程度、年紀、文化興趣,通通不算什麼;突然我們在幾小時內組織了一個國度,而我們也只想跟這群新同伴在一起。我跟莫琳幾乎沒說到話,連她姓什麼都不曉得;可是她比跟我有過五年婚姻生活的老婆還懂我。莫琳知道我不快樂,因為她是在這裡遇見我,這也表示她知道我最重要的事;而欣蒂卻老是宣稱她不懂我做的每件事和我說的每句話。
如果我愛上莫琳,情況就會容易多了,不是嗎?我甚至可以想像出報紙標題:「夏譜浪子回頭!」然後會有故事提到這個老混球怎麼看清自己的錯誤,然後決定跟一位年紀稍大,溫順又顧家的女人在一起,而不是跟著年輕女學生或隆乳過的三級女演員後面跑。是啊,繼續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