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西
我切進來,直接開始。我的名字是潔西,今年十八歲,我在這裡是因為有我沒必要介入的家庭糾紛,還有我跟這個叫阿柴的男人分手。他欠我一個解釋,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我想如果他給我個解釋,我會覺得好過些。只不過我找不到他。剛剛在樓下的派對裡找他,他也不在那裡,於是我就上來啦。
馬汀刻薄地說,妳想自殺只不過因為阿柴沒有去派對?老天。
嗯,我沒這麼講,我這麼告訴他。然後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妳來這裡因為他欠妳一個解釋。是不是?
他想要讓我聽起來愚蠢,這並不公平,因為我們都可以這樣對其他人。就像,打個比方說,喔,嗚呼呼,他們不讓我上電視了。嗚呼呼,我兒子是個植物人,我不跟任何人講話,還要清理他的……好吧,沒辦法讓莫琳聽起來愚蠢。可是取笑這時候並不該出現,雖然你可以取笑我們四個人中任何一個;可以取笑任何不快樂的人,只要你夠殘忍。
於是我繼續下去,我也沒那麼講。我說一個解釋可能會阻止我,可是沒說那是我來這裡的初衷?看吧,我們可以把你綁在圍欄上,那樣你沒辦法跳樓。可是你上來這裡不是因為沒有人把你綁在圍欄上,對不對?
他可沒話說了,我很滿意。
阿傑人好多了,他看得出來我想要找到阿柴,而我說了,廢話!是啊。我希望自己剛剛沒說「廢話」,因為他同情我,而「廢話」變得像在取笑他。可是他不在意「廢話」,反而問我阿柴在哪裡,我回說我不知道,可能在另一個派對吧。他接著說,嗯,那妳為什麼不去找他,反而來這裡浪費時間?我答道,我沒力了,也失去希望。這些話脫口而出,我知道自己講的是事實。
我不認識你,只知道你正在讀這本書。我不曉得你快不快樂;不曉得你的年紀。我有點希望你年輕又失意。如果你年老又快樂,我想像得到你聽到我說「他傷了我的心」時可能會對自己微笑。會記得某人曾傷過你的心,你會在心裡對自己說「是啊,我記得那種感覺。」可是你才不行,你這個王八老不死。喔,你可能想起來這感覺雖難過卻不賴,可能記得自己一個人在房裡聽音樂吃巧克力,或是獨自一人包在冬天厚大衣裡在河岸邊漫步。
可是你記得每咬一口食物就像在嚼自己的胃嗎?你記得喝下肚的紅酒反胃吐到馬桶裡的味道嗎?你記得每個晚上夢到你們仍然在一起,他溫柔地對你說話、撫摸你,每天早晨你又得重新武裝自己?妳記得用餐刀在自己手臂上刻下他的名字嗎?你記得離地鐵月臺邊緣太近的感覺嗎?不記得?那你就給我閉上鳥嘴,把你的微笑塞回你下垂的老屁股裡。
阿傑
我本想大剌剌地把什麼都全盤托出,讓他們知道所有想知道的──大黃、小莉、曲子。沒有必要撒謊。聽過他們的故事後,覺得有點不安,因為他們來這裡的理由都蠻實在的。
老天,每個人都知道為什麼莫琳不想再活下去。當然,馬汀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使如此,那種程度的辱罵跟恥辱……如果我是他,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像他一樣撐這麼久;而潔西非常不快樂又很執著。不是說大家在比賽,可是某種程度上算是,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麼稱呼它……畫地盤?也許我感到有些不安,因為馬汀把我的地盤都佔走了。我才該是那個被辱罵跟受恥辱的人,可是現在我的辱罵與恥辱都變得不再嚴重。他因為跟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上床被關,還在所有的報章雜誌裡一再被公幹;我只不過被一個女的拋棄,我的團沒有前途。該死的沒什麼了不起。
不過,我還是不打算騙人,但是我說不太出自己的名字。潔西真他媽的衝,我緊張了起來。
「那,」我說,「好吧,我是阿傑(JJ),我……」
「那是指什麼?」
大家老是想要知道我的全名是什麼,我從沒跟任何人講過,我痛恨自己的全名。讓我慢慢道來,我老爸是個自修成學的人,他以前非常崇敬英國國家廣播電台(BBC),花很多時間用他那台又老又舊的短波收音機收聽世界之聲,又特別喜愛一位常在六○年代廣播節目裡出現的老兄,約翰.朱里爾司.諾爾衛區(John Julius Norwich),他好像是皇室裡的人還是什麼的,寫過數不清本關於教會的書。
我的名字就這麼來了,約翰他媽的朱里爾司。我有成為皇室成員或是電台主持人或是英國人嗎?沒有。我有沒有輟學然後組團?有。約翰.朱里爾司是個適合中輟生的名字嗎?不是。阿傑才合適,才夠酷。
「那跟妳沒關係。我是阿傑,我在這裡是因為……」
「我會查出你的名字。」
「怎麼查?」
「我要去你家東翻西找,直到我找到我要的答案。你的護照、存摺或其他東西。要是找不到,我就會把一樣你喜愛的東西偷走,不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吐出來我就不還你。」
我的媽啊。這女的到底有什麼問題?
「妳寧願那樣做也不叫我阿傑?」
「沒錯,我最恨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跟妳不熟。」馬汀說。「可是如果妳真的被自己的無知所困擾,我想應該有幾件事情比知道阿傑的全名重要。」
「那是什麼意思?」
「妳知道誰是英國財政部長嗎?或《白鯨記》是誰的作品?」
「不知道,」潔西說,「當然不知道。」好像在說任何知道這些問題答案的人都是書呆子似的。「可是那些都不算祕密吧?我不喜歡不知道祕密是什麼,其他問題的答案我想知道就可以知道,可是我並不想知道。」
「如果他不想跟我們講,就是不想跟我們講。你朋友們都叫你阿傑嗎?」
「是啊。」
「那對我們來說就夠了。」
「那對我來說不夠。」潔西說。
「妳乖乖坐好,讓他講下去。」馬汀說。
至於我,那個時候已經過了講實話的時刻,哈哈。我看得出來他們不會認真聽,潔西跟馬汀之間有陣陣敵意,這敵意把氣氛都破壞了。
我看著他們好一會兒。
「所以呢?」潔西問。「你忘了自己為什麼要自殺是不是?」
「我才沒忘。」我說。
「好,那就快講!」
「我快死了!」我說。
看吧,我那時候沒想過會再碰到他們這群人,本來蠻確定不久之後我們會握握手,祝對方快樂什麼的,然後根據個人心情、個性、問題嚴重度等等,要不從樓梯走下樓,要不就是從他媽的屋頂跳下去,真的從沒想過這一切會像大麥克堡裡的酸黃瓜一樣一再被吃到。
「是啊,你氣色是不太好。」潔西說。「你得了愛滋嗎?」
愛滋蠻合適的。每個人都知道可能會好幾個月後才發病;每個人都曉得這無法治癒。況且……我有幾個朋友得到愛滋過世,這不是那種你會拿來開玩笑的事,最好不要去提到愛滋。話說回來──在潔西問完問題後,三十秒內我的腦袋裡閃過這些──哪種絕症比較合適?血癌?伊波拉病毒?沒有一種算是「是啊,請繼續,隨你怎麼講,我只不過是開玩笑裝病,根本沒有嚴重到會冒犯任何人。」
「我的大腦有病,叫做CCR。」這是信念、清水、重生的縮寫,是我長期以來最喜歡的一個團。他們應該都沒聽過。潔西太年輕,我也不用去擔心莫琳,馬汀是那種除非我得到無法救治的ABBA病,他應該都聽不出來我在胡扯。
「叫做頭蓋骨角狀什麼的。」我挺滿意「頭蓋骨」的部分,可是「角狀」就有點假,我得承認。
「無藥可救嗎?」莫琳問。
「喔,有啊。」潔西說。「有得救。可以吃藥,只是他懶得吃。」
「醫生們認定病因是吸毒過度。毒品跟酒精,所以通通是自作孽。」
「你一定覺得自己很白爛。」潔西說。
「的確是。」我說。「如果『白爛』是混球的意思。」
「隨便你囉,你說了算。」
再度確認大家又開始比較。
「真的嗎?」我挺開心的。
「喔,是啊。快死了耶?靠。這就像是拿到……紅磚或黑桃,還是那個……王牌!老兄,你拿到王牌耶。」
「得到絕症是這遊戲裡唯一的好事。」馬汀說。「這個遊戲叫做誰是最悲慘的混蛋,遊戲以外的地方就沒什麼用了。」
「你還可以活多久?」潔西問。
「我不知道。」
「差不多就好,隨便用你腦袋想想。」
「潔西,閉嘴。」馬汀說。
「我又說了什麼?我只不過想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
「我們沒有在面對任何事。」我說。「是我在面對。」
「做得不太好。」潔西說。
「哦,是那樣嗎?從一個連分手都無法面對的女孩口中說出這種話。」
我們充滿敵意地不發一言。
「嗯。」馬汀說。「既然我們都輪過了。」
「現在要怎樣?」潔西說。
「首先,妳得回家。」馬汀說。
「我才他媽的不要。為什麼我該回家?」
「因為我們要押著妳回去。」
「要我回家可以,我只有一個要求。」
「說啊。」
「你們先幫我找到阿柴。」
「我們所有的人?」
「沒錯。不然我真的會自殺,而你說過,我還太年輕還不能死。」
「現在回想起來,我之前說的似乎不太對。」馬汀說。「妳比實際年紀還要聰明,現在我看出來了。」
「那我可以走過去囉?」她開始朝著屋簷邊走去。
「回來這裡。」我說。
「我他媽的才不管。」她說。「我可以跳下去,或是我們去找阿柴,對我來說都一樣。」
就是這樣,在那當下,我們相信她。也許在其他晚上、其他人不會相信,可是我們三個人,那個晚上,我們沒有懷疑。並不是我們真的認為她想自殺;只是覺得她可能會做出任何她想做的事,如果她想跳下樓來嚐嚐滋味如何,她就會試看看。一旦想通這點,接下來就只看我們有多在意。
「可是妳不需要我們幫忙。」我說。「我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找阿柴,妳是唯一能找得到他的人。」
「是啊,可是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覺得怪怪的。會摸不清頭緒,這也是我會在這裡的原因。」
「你們覺得呢?」馬汀問其他人。
「我什麼地方也不去。」莫琳說。「我不會離開屋頂,也不會改變主意。」
「好啊,我們不會硬要妳去。」
「因為他們會來找我。」
「誰會找妳?」
「看護所的人。」
「那又怎樣?」潔西問。「要是找不到妳,他們會怎樣?」
「他們會把麥提送去很糟的地方。」
「麥提不是植物人嗎?他會在意去哪裡嗎?」
莫琳無助地望向馬汀。
「是錢的問題嗎?」馬汀說。「所以妳早上之前一定要死?」
潔西哼了聲,我看得出來他為什麼問那個問題。
「我只付了一個晚上的錢。」莫琳說。
「妳付得出來多幾晚的錢嗎?」
「當然啊。」這個問題讓她有點著惱,應該說火大。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跟他們說要再多待一晚。」
莫琳又無助地看著他。「為什麼?」
「因為,」潔西說。「隨便,在這樓上有很多事做,對吧?」
莫琳笑了笑。
「對吧?」潔西說。
「我想不出來。」莫琳說。「除了本來該做的那件事。」
「喔,那個啊。」潔西說。「算了吧,我看得出來時機已過,所以我們該找些其他事情做。」
「如果妳說得沒錯,時機已經過了。」我說。「為什麼我們還要一起行動?為什麼我們不回家看電視?」
「因為我一個人會變得怪怪的,剛才跟你說過。」
「我們幹嘛要在意啊?半個小時前我們連妳是誰都不知道。我才他媽的不管妳一個人的時候會有多怪。」
「所以你不覺得在這段接觸後,我們之間已經有所關連。」
「不覺得。」
「你會的。我感覺得出來,在我們老了以後,大家都還會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