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
我想他們選我是因為我幾乎沒講什麼話,也還沒得罪任何人。還有,也許因為我比其他人還神祕點。
每個人似乎都從報紙上得知馬汀的事;潔西,老天保佑……我們只認識她半小時,可是很快就看得出來她有問題。在什麼都不了解的情況下,我自己覺得阿傑可能是個同性戀,因為他留長髮,還講一口美國腔的英文。很多美國人都是同性戀不是嗎?我曉得他們沒有發明同性相吸,說是希臘人發明的,可是他們帶動流行。同性戀就像是奧運一樣:曾在古早的時候消失,可是在二十世紀又被重新發覺。不管怎樣,我不是很了解同性戀,只好假設他們都很不快樂才會想自殺。可是我……從外表根本看不出我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他們才會好奇吧。
我不介意講話,因為知道自己不用講太多,他們這些人不會想要知道我的生活,我猜他們也不懂為什麼我可以忍受這麼久。廁所的部分總是讓人受不了。以前不論何時我想抱怨──比如說需要另一帖抗憂鬱藥物時──我總是會提到廁所,那時候最常做的就是清洗。好玩的是,這是我習慣的部分,無法習慣的是自己生命的完結、毫無目的、太艱苦、完全失去希望跟顏色的想法;可是拿抹布清洗卻不再讓我在意。這時候醫生一定會去拿筆寫藥單。
「喔,是啊。」在我講完的時候潔西說。「沒什麼好考慮的,不要改變主意,不然妳會後悔。」
「有些人應付得來。」馬汀說。
「誰?」潔西問。
「之前有個女人來參加節目,他先生當了二十五年的植物人。」
「那就是她得到的獎賞嗎?參加電視節目?」
「不是。我只是想說。」
「你只是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說這是做得到的。」
「可是你沒講為什麼?」
「也許她愛他吧。」
他們講得很快,馬汀、潔西跟阿傑。像連續劇裡的人物一樣,碰碰碰,連珠炮似的,像是知道該說什麼的人。我永遠不可能講這麼快,至少那時候不行;這讓我想起,這二十年來我幾乎很少開口,而我講最多話的對象卻沒有辦法回應我。
「有什麼好愛的?」潔西這麼問。「他是個植物,連有生命力的植物都算不上,一株昏迷的植物。」
「如果他沒有昏迷,他不會是株植物,不是嗎?」馬汀說。
「我愛我兒子。」我說,不想讓他們覺得我不愛他。
「是的。」馬汀說。「妳當然愛,我們並沒有別的意思。」
「妳要我們替妳幹掉他嗎?」潔西說。「如果妳同意的話,我今晚在解決自己之前過去。我不介意,心裡不會有疙瘩,況且他的未來又不會多光明。如果他能開口說話,說不定還會謝謝我呢,可憐的孩子。」
我的眼框裡充滿淚水,阿傑有注意到。
「妳搞什麼,他媽的白癡嗎?」他對潔西說。「看看妳做了什麼。」
「抱歉。」潔西說。「只不過出個主意罷了。」
可是那不是我哭的原因。我會哭,是因為我現在全心祈求的,唯一能讓我想活下去的,居然是讓麥提死掉。而了解到自己為什麼哭,只讓我的眼淚更止不住。
馬汀
每個人都他媽的知道我的事情,所以我不懂還有什麼好說的,我也這麼跟大家講。
「喔,拜託,老兄。」阿傑說,配著他惹人厭的美國腔。我發現不用花多少時間就會被美國人給惹毛,我知道他們是我們的友邦,他們尊崇成功的人,不像是這裡那些不知感恩的人,可是這種屌屌的樣子就是讓我很受不了。你們該來瞧瞧他的樣子,可能會以為他來這屋頂是為了推銷自己主演的電影,一定想不到他在東晃西晃送披薩。
「我們只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潔西說。
「沒有所謂『我的想法』。」我是個該死的白癡,正要付出代價。
「你不想替自己辯護?在這裡的都是你朋友。」阿傑說。
「她才剛對我吐口水,」我指出,「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喔,不要像個小孩似的,」潔西說,「我朋友老是對我吐口水,我從沒在意過。」
「也許妳該在意,也許妳朋友原本就要你在意。」
潔西哼了聲,「要是我在意,我就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這話題就此打住。
「你們想要知道什麼?不是都已經很清楚了嗎?」
「每個故事都有正反兩面,」潔西說,「我們只知道不好的那面。」
「我不知道她只有十五歲。」我說,「她跟我說她十八歲,看起來也像十八歲。」就這樣,這就是故事好的那面。
「所以要是她再大個六個月,你就不會在這裡囉?」
「我想不會,因為我就不會犯法、不會被關起來、不會被炒魷魚、我老婆也不會發現……」
「你是說你只是運氣不好。」
「我該說我有某種程度上的罪愆。」我不需要用這個說法避重就輕;那時我並不知道潔西正在血淋淋的事實中快樂打滾。
「不要以為你塞了一部字典在腦裡就代表你什麼都沒做錯。」潔西說。
「『罪愆』就是那個……」
「因為不管那女的幾歲,一些已婚男士永遠都不會上她。而且你還有小孩對吧?」
「沒錯,我有。」
「所以這跟運氣背什麼關係都沒有。」
「喔,妳他媽的看清楚。妳以為我的腳為什麼會在屋簷邊晃啊?白癡!我做錯事,而且沒有替自己找理由,心裡難過死了,現在只想死。」
「我希望是如此啦。」
「謝謝。也感謝建議聊聊,非常有幫助,非常……有裨益。」
又一個生詞,又一個厭惡的表情。
「我對某件事有興趣。」阿傑說。
「請說。」
「為什麼拋開一切往下跳比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容易?」
「我現在就在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男人老是想上年輕女孩,然後把老婆小孩拋在後頭。老兄,他們可沒有去跳樓啊。」
「沒錯,可是就像潔西說的,也許他們該去跳。」
「真的嗎?你認為其他犯了相同過錯的人應該去死?哇,這麼嚴重啊。」阿傑說。
我真的是這麼想嗎?也許我是,或者我之前是。你們某些人可能知道,我曾在報紙上寫過專欄,文章裡就是這麼說的。想當然爾,那是在我犯下大錯前。比如說,我會宣告必須恢復死刑,呼籲執行化學去勢、監獄服刑、公開侮辱與道歉。也許我還會說,那些沒辦法把老二關在褲襠裡的男人該被……其實我現在想不起來自己認為適合通姦或外遇的懲罰是什麼,該重新看看專欄裡是怎麼寫的。重點是,我那時只不過是把自己在教會所學到的講出來而已。連自己的老二都沒辦法關好在褲襠裡,所以我才要跳樓。我是自己邏輯上的俘虜。當你是報章專欄作家卻又跨過自己所設的限制,這就是你該接受的懲罰。
「不是每種錯誤,可是這個卻是。」
「老天。」阿傑說。「你對自己真的很嚴格。」
「不只是如此,還牽扯到整個社會大眾。責難、侮辱的快感、沒幾個人會看的有線電視節目、所有一切。我已經……無路可退,看不到自己的未來與過去。」
一段沉思的寂靜,持續了差不多十秒鐘。
「好了。」潔西說。「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