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汀
如果她沒有試著殺我,我一定已經死了,毫無疑問地。可是人們都有求生的本能不是嗎?即使我們試著自殺,這本能也會出現。我只知道自己感覺到有人在推我背,我轉身抓住身後的欄杆,放開喉嚨大叫。那時我已經醉了,從小酒壺裡倒了不少酒喝,在上來前也灌了不少。(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應該開車,可是我才不要帶他媽的小梯子上公車)。所以,是的,我可能罵了不少髒話。如果我知道是莫琳,如果我已經認識莫琳是什麼樣的人,可能我就不會罵得那麼難聽。可是我之前並不認識莫琳;而且我想我還罵了ㄐ開頭的字,我有為此道歉。可是你不得不承認這情況很特殊。
我站起身,小心轉過來,因為我可不想在還沒做好決定前就掉下去。然後對她破口大罵,她只張大眼睛瞪著我。
「我認識你。」她說。
「怎麼會?」我慢慢說。全英國餐廳、商店、戲院、停車場跟尿桶旁的人都會跟我說:「我認識你。」不過他們想要表示的跟字面完全相反;他們想說:「我不認識你,可是我在電視上看過你。」他們要我的簽名,或是聊聊潘妮.錢柏斯是什麼樣的人,螢光幕後的樣子。可是今天晚上我沒有預期會發生這些事。這完全跟我來的目的不相關。
「電視上。」
「喔,有沒有搞錯。我才正要自殺,算了算了,多少還有點時間簽名。妳有筆嗎?或一張紙?在妳問以前,她是個賤人,鄙視所有事,跟任何人上床。妳在這裡幹嘛?」
「我……我也打算跳樓,想跟你借個梯子。」
梯子,所有事情都跟它有關。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中東和平談判和金融市場都不是爬梯子下滑的。我從訪問中學到你可以從很大的論點中抽絲剝繭出最小的要素,生命就像是拼裝模型。
我曾經聽過宗教領袖把他的信仰歸功於一個鎖壞掉的後院儲藏室(他小時候整晚被鎖在裡面,而上帝指引他穿過黑暗);也聽過劫後餘生的人質說,他活下來是因為其中一個綁匪對他收在皮夾裡的倫敦動物園家庭折扣卡著迷。想談談重要話題,但打開話題的卻是後院儲藏室跟倫敦動物園卡,沒有它們根本不知道從何開始。如果跟潘妮還有馬汀共同主持早安新聞就不需要這些。莫琳跟我無法談論為什麼我們這麼不快樂,不快樂到想讓腦漿像麥當勞奶昔般四散在水泥地上,所以我們聊起梯子。
「請自便。」
「我會等到……我可以等。」
「所以妳只想站在那邊看?」
「不是,當然不是。你會想自己解決,我猜。」
「妳猜得沒錯。」
「我站過去那裡。」她指指屋領另一頭。
「跳下去的時候我會叫妳。」
我笑了,可是她沒有。
我接著說:「拜託,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笑話還不賴吧。」
「我想我沒那個心情,夏譜先生。」
我不認為她在開玩笑,可是她的話讓我笑得更大聲。莫琳走到屋頂另一頭,背靠著邊牆坐下。我回過身,坐回屋簷,可是沒辦法專心。時機消逝。你可能在想,一個人需要多專心才能讓自己從高樓跳下?嗯,你會很吃驚。莫琳來以前我已經準備好,處在一個輕易可以讓自己跳下去的狀態,完全專注於當初自己來到這裡的所有原因上;心知肚明落下去後沒有存活的希望。
跟她的對話讓我分心,把我拉回現實世界,拉回寒風中跟七層樓下的重低音舞曲中。沒辦法把原本的心情找回來;就好像我的一個小孩在我跟欣蒂正要做愛時醒來。我的心意沒變,仍清楚自己之後必須要做。只是我曉得沒辦法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內做到。
我對莫琳大叫。
「喂!妳想要跟我換位置嗎?看看妳做得怎樣?」我又笑出聲,覺得自己在演喜劇,醉得差不多了──我想,神智夠錯亂──不管我說什麼都會很好笑。
莫琳從陰影中走出來,小心地接近鐵絲網的裂縫。
「我也想一個人靜一靜。」她說。
「可以啊,妳有二十分鐘,然後把位子還我。」
「你要怎麼回來這邊?」
我還沒想到,那個梯子只能擺在一邊,我這裡的圍欄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打開。
「妳要把它抓穩。」
「怎麼說?」
「妳把梯子從上面遞給我,我會把它斜靠在圍欄上,妳從另一頭抓穩它。」
「我沒辦法讓它定在一個地方,你太重了。」
而她太輕。她個子不高,又瘦得跟什麼一樣;我猜她想自殺的原因是她不想因疾病或其他原因而痛苦漫長地死去。
「那妳得忍受我在這裡。」
我不認為自己想要從另一頭爬過來,圍欄標出一個界限:可以從屋頂到樓梯,從樓梯到街道,從街道可以到欣蒂、小孩們、丹妮愛拉跟她父親那裡,到所有讓我爬到屋頂的事物那裡,我就像強風中的塑膠袋。壁架似乎挺安全的,到那裡不會覺得受辱或委屈──超越受辱或委屈,你會覺得自己坐在壁架上,在除夕夜,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慢慢退過去屋頂另一頭?」
「為什麼妳不?這是我的梯子。」
「你很不紳士喔。」
「對,我就不是。那也是我上來這裡的原因之一,老實講,妳都不看報紙的嗎?」
「我有時候會看一下地方報導。」
「那妳聽過我哪些事?」
「你以前在電視上出現過。」
「就這樣?」
「我想是吧。」她想了會兒。「你娶了Abba的團員?」
「沒有。」
「還是另一位歌星?」
「沒有。」
「喔,你喜歡蘑菇,我知道。」
「蘑菇?」
「你說過,我想起來了。攝影棚裡有位大廚,他讓你嚐嚐某樣食物,你說:『嗯,我最愛蘑菇,可以吃它一整天。』那是你吧?」
「可能是,可是妳就只想起來這些?」
「對啊。」
「那妳覺得我為什麼想自殺?」
「我怎麼知道。」
「妳在惡搞我。」
「你可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用語?我覺得被冒犯到了。」
「對不起。」
可是我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碰到一個不知道我做過什麼事的人。在進監獄前,我習慣早起,大門外已經站滿八卦雜誌記者。我跟經紀人、經理還有電視台主管開過危機會議,全英國不可能有人對我做過的事不感興趣,很有可能是因為我住在一個這在意這件事的國度裡。我想,也許莫琳住在屋頂上,很容易與外界失去聯繫。
「那用你的皮帶?」她對我的腰部點點頭。就她所關心的,現在是她活在世上最後幾分鐘,不想把時間花在談論我熱愛蘑菇上(熱愛只不過是為了給攝影機拍而已)。她想要繼續把該做的做完。
「皮帶怎樣?」
「拿下皮帶,纏在梯子上,然後扣在你那邊的圍欄。」
我懂她的意思,覺得可能有用。接下來幾分鐘,我們沉默地互相合作。她把梯子從圍欄上面遞過來,我拿下皮帶,穿過梯子跟圍欄,把它們綁緊、扣好,用力拉一下看看能不能承受力量。我爬回去,把皮帶鬆開,梯子擺回原本的位置。
原本要讓莫琳平和地跳下去了,這時候突然出現一個該死的瘋子對我們大吼大叫。
潔西
我不該發出聲音的,是我錯了。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想跳的話。原本可以又快又安靜地走到馬汀剪破鐵絲網的地方,爬上梯子然後往下跳。可是我沒有做到,我吼出來:「閃開,廢物們!」然後發出印第安人的哇嗚呼喊聲,當作在玩遊戲──至少在那時候對我來說是如此──半途中馬汀用打橄欖球的方式撲上來。然後他用膝蓋壓在我身上,把我的頭壓進一般用來鋪屋頂的假柏油裡,那時我真的想死。
原本我不知道那是馬汀。我什麼都沒看到,他就已經把我的鼻子往土裡塞,然後我就只看到泥土。可是我爬起來的那刻就知道他們兩個人在這時間在這裡幹嘛,不用是天才就可以想到。他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破口說,為什麼只有你們兩個可以在這裡自殺,我就不行?
他這麼回答,妳太年輕了。我們的生命毀了,而妳的還沒有。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接著應道,沒有人在妳這年紀就把生命毀了。要是我殺了十個人怎麼辦?包括我父母,或隨便講講,我的雙胞胎?他這麼問,妳有那麼做嗎?我說,有啊。(雖然我沒做,只想看看他接下來會怎麼做)。他說,嗯,妳可以來這裡就表示妳沒有被關起來,不是嗎?如果我是妳,我會買張到巴西的機票。而我說,如果我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作補償呢?他說,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