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現
小女孩的第一雙鞋
曾經有一段八毫米家庭錄影帶,畫面搖搖晃晃,伴隨著靜電干擾的嘰嘰聲,記錄了我穿著我生平的第一雙鞋,在家裡後院蹣跚學步的樣子。
旁白是爸爸說的話:「拿穩,貝蒂。喔,小心!」隨著他的聲音,攝影機歪向了花園,畫面上出現了爸爸的影像……他那時頭髮還是烏黑的,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大叫:「不!停下來!不是拍我!貝蒂,把那東西脫掉,妳在浪費錄影帶。」但是媽媽搖回鏡頭,固執的特寫那雙嬰兒鞋。一片大草坪上,孤零零的只有一雙鞋,正笨拙地努力學走直線。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腳,那個時候我注視著自己嶄新的白色小牛皮丁字搭扣鞋,如此聚精會神,以至於差點就摔倒了。那雙鞋上裝飾著小小的通氣孔,我的腳太小了,這讓我的鞋子看起來幾乎是圓形……塌鼻子的,圓圓胖胖就像一隻可愛的泰迪熊。
事實上,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鞋子就和玩具差不多,是大人給我們套在腳上的玩具。我最喜歡的是一雙奶奶手工製作的愛心鞋,那是一雙小兔子拖鞋,淡淡的粉紅色,羊毛襯裡,鞋面上繡著一個凸出來的小鼻子、一對白色耳朵,還有一雙紐扣做的眼睛。我用橡膠鞋底在房子裡四處製造出得意的「砰砰」聲。(聽見了嗎?那是我!我在這裡!)芭蕾舞鞋(還包括一個公主皇冠、一條粉紅色芭蕾舞紗裙、以及用萊茵石裝飾,閃耀著璀璨光芒的一對仙女翅膀),是我為前往超市的旅行所作的完美選擇。
假如鞋子是玩具,那麼買鞋子的過程就是一個好玩的遊戲。還記得站在量尺上的感覺嗎?金屬透過襪子,從腳底傳來一陣涼意,量尺的游標說明了妳的腳在這個世界上畫出的界限。店員捧著一大堆的鞋盒走過來,她和媽媽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妳身上,輕聲地問妳:「喜歡什麼?」「妳想要哪雙?」「這雙舒服嗎?」被有力的手指扣得緊緊的瑪麗珍鞋(Mary Janes),調得正好的扣環。店員用大拇指去感覺妳的腳趾和鞋子頂端有多少空隙,然後走向媽媽身邊輕輕地說:「這季非常流行這種鞋款,尺寸也剛好。小公主,站起來走一走,妳覺得怎麼樣?」妳感覺自己是那麼受到重視,妳是那一天的皇后、是灰姑娘,是帶著僕人的小公主。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直到我們開始在意別人的看法。
那是一個鞋子狂熱者的人生,剛開始的一段黑暗時期。直到我十幾歲的時候,鞋子才開始成為我熱愛和收集的東西。而在六歲到十二歲之間,我是一個孤僻的孩子,在學校裡我拼命隱藏自己,害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小學的時候,我惶恐的發現自己寧願穿臥室軟拖鞋,也不願意穿那種中規中矩的牛津鞋(Oxford Brogues)。這種鞋在嚴格的學校裡是制服的一部分,但是讓我很不舒服。第一次,服飾造成我強烈的困窘。對於鞋子的品味讓我失望,我變得患得患失、脆弱而且沒有自信。鞋子帶來的憂慮!這是我成長中不安全感的開始,也是純真無知的結束。
我童年無憂無慮的那部分結束了。大人們開始用智力測驗、算術之類的東西,來填充我腦子裡空白的部分──之後這部分內容被各類型的鞋子代替。這一時期,小學老師總是在每天唱歌的時候對我說:「現在我們要一起唱歌,而珍也要跟著哼唱喔!」
只有當孩子的時候我才是快樂的。現在的世界,突然到處都存在著討厭的同學和嚴格的老師。我能做的就是設法加強自己對幾樣東西的控制力──我堅持我的鞋子要和其他人一模一樣,堅持我現在換的這雙和我以前穿的那雙一模一樣。
在那段迷失自己的時光中,我的鞋櫃裡只有兩種鞋子。一種是棕色的牛津鞋,專門為上學準備的;另一種是好鞋,我們稱為「宮廷鞋」的那種黑色平底皮鞋,專門為聚會和外出準備的。那種「宮廷鞋」的鞋面上黏著一個平凡的蝴蝶結,但是我一直穿著它們,搭配在腳踝上折口的白色棉襪,和其他所有人穿的一樣。
幸運的是,這段慘淡的歲月並沒有在我的人生中留下傷痕。我可以自豪的說,我已經能夠戰勝那種對張揚自己的恐懼,並且發展了一種對於漂亮鞋跟的敏銳感覺,一種對於充滿異國風情的皮革的持久熱愛,以及一雙面對與眾不同的高跟鞋時,像老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有一些朋友推測,也許正是我童年時,那種醜陋的學校制服鞋帶來的傷痕,才使我變成今天這樣一個敏銳的戀鞋狂、一個專注的鞋子收藏家,和一個徹徹底底的鞋子迷戀者。
不過我個人更傾向於認為,最主要的影響因素應該是小時候那些在後院蹣跚學步時的美好記憶,是把鞋子當玩具一樣感受時得到的,最簡單、最直接的快樂。
每當我看見小孩們試穿新鞋,就像那個三歲的孩子,坐在一把高高的成人椅上,直直地伸出小短腿,來來回回晃動著腳踝,誇耀著她的新鞋子──可能是一雙丁字搭扣鞋,也可能是拖鞋或是帆布運動鞋,我都會在自己的腦海中回憶那段家用攝影機拍攝下來的嬰兒蹣跚學步的神奇片段,並再次回憶起新鞋子帶給我的全部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