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一
我叫阿耳,出生在一九七九年,眼下也就老了。我喜愛音樂,最常唱曹雪芹的《好了歌》。我喜愛跳舞,最能做劈叉。我喜愛畫畫,最好畫各種各樣的狗屎。我喜愛看《超級女聲》,因為裡面有柯以敏──當評委柯以敏面對被自己淘汰的小女生摘了眼鏡擦眼淚時,最終使我明白了什麼叫做惺惺作態,然而,她總是擦眼淚,惹得我整個二○○五年夏天都在電視面前狂笑。我六歲時當孤兒,八歲時當小學生,九歲時認識仇恨,不要再說下去了,這些死狗一樣的歷史。在我即將老去之時,我要告訴後輩的是,我們的靈魂都太普通,太笨拙,太糟糕了。我們要追求真摯、誠實、友好、善良、和諧。別招惹魔鬼,它們就在我們身邊,從不曾離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魔鬼,我的魔鬼是老春、張浩、林小弛、影文、歐陽,於是,在最後要說到我最大的魔鬼,她的名字叫小新,我的表姐,比我大兩個月。他們曾經生活在我的身邊,活的活,死的死,走的走。他們都是我自己。滾。 有的人只寫過一部好小說,卻沒有辦法拍成電影或者電視劇,比如說石康的《晃晃悠悠》。在我的想像之中,他多麼性感,多麼讓女人享受,於是儘管他再沒有創作優秀的作品,我卻仍然喜歡他,著迷他。我喜歡他還因為他是雙魚座,而我,是個雙魚迷。我就是這樣的人。 林小弛也是雙魚座。 林小弛是雜誌社的攝影師,他有兩個雪白的門牙,半張嘴的時候,兩個門牙就可以讓大家看到。他在看電影時習慣握著我的手,放到他的薄肚皮上,但從不放在我的薄肚皮上。他身上有好聞的香水味兒,飄得我腳趾頭都翹了起來。他在深夜的街道伸手猛地抓住一隻蚊子,攤開手掌讓我看血。 「有一天我死了,那該怎麼辦?」林小弛在看完《鐵達尼號》後一臉欣喜地說。 「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將不怎麼辦。」我回答。 「為什麼你什麼都不怎麼辦?」他笑。 「因為那分明是一件沒有辦法去辦的事情。」我說。 在我家樓底下,林小弛動情地抱住我,他的薄肚皮對著我的胃外面的皮膚,他的皮帶那麼硬,讓我以為是他的那個,隨後我覺得他會親我,但是他放我回去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跟北京大多數女性小青年兒一樣,我喜歡吸煙(最喜MORE和綠色SOBRANIE),喝酒(最愛比利時白啤酒,我叫它比白),我還試著吸了一次大麻,但是隨後爆發了迅猛的蕁麻疹,渾身奇癢,於是再不敢嘗試。 作為一名年輕的娛樂記者,我混跡在北京各大劇院,認識了不少演員和編劇以及導演。我靠我的稿費賺足生活費用,每次從惡夢中醒來,我都慶幸自己還沒有失業,我死去的奶奶的靈魂在陽臺上安慰我,我則總是希望得到她的庇護。作為我表姐小新的下屬,我絲毫也不畏懼她的各種刁難。我的人生格言是,誰也不要耽誤我做仙女。 夏天中的某個星期天,林小弛第一次帶我去他家,他爸爸媽媽去年去世,他有個姐姐,叫林小麗,林小麗看了看我送她的禮物──一個價值人民幣五百元的香水,說了聲謝謝,就消失在廚房中。吃飯的時候,她說了見到我後的第二句話:「阿耳,你愛林小弛什麼?」我低頭吃菜,想了想,什麼都沒說。於是,她不肯再說話,一直到吃完飯,收拾完飯桌,開始吃水果,林小麗說了第三句話:「小新說林小弛是她初戀,可她只想談這麼一次戀愛。」我想了想,第二次選擇了沉默。臨走,我跟林小麗道別,她像我一樣保持了沉默。 從林家出來,林小弛長吁了一口氣,還踢著路邊的草,我握過他的手,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一挺,就他媽過去了。」林小弛笑了。我點了根煙,放到他的嘴裡,他把煙從嘴上拿掉,問:「阿耳,你有過那種時候嗎?非常緊張,渾身發抖,六神無主。」 我說:「我經常六神無主,所以我有閱讀障礙。」 林小弛攤開手掌,讓我看他手心裡的汗水:「剛才,在我家,我就那麼緊張。」我想了想,安慰他:「無為有處有還無,世界上的事情,都沒什麼可怕的。」 林小弛抱住我,我卻又一次感覺到他的皮帶,仍舊以為是他的那個。 回到家裡,我沒點燈,在黑暗的客廳沙發上坐了兩個小時,後來我睏了,就去睡覺。我的房間裡有個陽臺,奶奶的靈魂坐在那裡的一個角落裡什麼都沒想,一陣涼風吹來,我站在陽臺上,睏意竟被吹走二三。樓下有個人影靠在一棵樹上,低頭吸煙,我叫了聲:「林小弛?」身影向我走來,說:「是我,只想站會兒,你怎麼還不睡覺?」 我說:「就睡了,快回去吧,看天涼了,凍著。」 林小弛點點頭,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林小弛第一次來我家,對什麼都好奇,他手拿相機對著我的拖鞋按下快門:「是寵物。」 他拍下我的牆壁:「是非法建築。」 他拍下我的窗簾:「擋住了我對你的思念。」 他拍下我的後背:「不要給別人看。」 「我總想自殺。」我對他說。 我看到了他的難受,他的難受讓他自己吃驚了,他想掩飾,於是說:「你自殺的時候來我這裡,我把你賣掉。」
二
小新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得很韓國,就是很整齊很乾淨很井井有條。她長得也很正,總能找出別人的不對。任何名著任何科學成果,她都能搜出語言進行嘲笑,任何明星,她都能看出他們是胖了是瘦了,甚至牙齒的變化都逃不出她的慧眼。有一次,她在部門會議上輕輕地說:「趙薇雪白的烤瓷牙讓我以為她快死了。」那時我們才發現趙薇換了牙齒。後來,托她的福,我們紛紛發現周迅、王學兵等都換了牙齒,於是我們期待徐靜蕾的口腔革命,結果這個女導演加女明星一直珍惜自己的原配件,我們以為她就不會說什麼了。徐靜蕾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出來後,小新嘴角帶著一抹微笑,既而她說:「兩顆門牙裡側內陷,分明是一種民族品種不良的表現。」 所以說,有一種思想,我明明不相信它,也認為它不對,卻仍要與它抗爭,這證明它不僅僅存在於我的不相信裡,還在我身體的其他地方,在哪裡呢? 夏天的某一天,我捧了本《悲慘世界》在座位上度過等待採訪的時間。小新走過來,瞄了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這種書也看,你真讓生活本身都想自殺。」我慚愧不已,很想把書放進抽屜,但是這不對。於是我翻掉還沒看完的那頁書,假作投入閱讀狀,卻什麼都看不下去。 從此以後,我把這本書放進了抽屜,即便再看,也以小新的嘲諷的思想去閱讀。我很痛苦。 周一的某一刻,小新對我說:「阿耳,張平病了,你今天代替她去採訪演唱會。」 我說:「我對演唱會的明星幾乎不瞭解,可以換別人嗎?」 她說:「你不就是別人嗎?」 我說:「可我今天還有一個戲劇的採訪,它和演唱會在同一個時間。」 她說:「你可以讓別人去採訪戲劇。」 我說:「讓誰去?」 她說:「你。」 我問:「可你說讓別人去。」 她說:「你就是別人。」 老子不幹了,我氣衝衝地奔出辦公室,來到電梯口等電梯。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已經盤算好了兩個採訪的計劃,下了電梯,我擬出了演唱會的採訪提綱。現下,我盤算著兩個採訪誰虧誰盈比較合理,後來我放棄了戲劇,打算看完整的演唱會,戲劇的情景可以從兄弟媒體記者那裡打聽到。 演唱會開完之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回到報社,我在編輯半個小時一個電話地催促之下,寫了兩個一共一千八百字的採訪,我看了看錶,已是凌晨一點。我把稿子交給編輯,編輯無奈地看看我,說:「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家了,然後直接上班。」 我說:「你可以把情況跟小新說說,這都是不合理的安排造成的。」 編輯只顧修改稿子,她什麼都沒聽見。 天空可能繁星一片,我沒有力氣抬頭看,即便是與繁星對視,也不會讓我增出對大自然的熱愛。有人說,報社的工作可以讓人失去任何欲望,包括性欲,可以讓人失去任何能力,包括性能力。溫飽思淫欲,也是對生活有感覺的表現。我在寂寥無人的大街上捕捉偶爾路過的計程車,一輛紅色的Santana停在我的身邊,我看了看司機的面相,覺得他不是劫匪或強奸犯,也認為他沒有喝醉,於是上去了。 我做了一個失業的夢,夢中我對自己說,這是假的,別醒。於是,我真的沒有睜開雙眼,中午的時候,我醒了,我被餓醒了。 吃飯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其實,我可以做些其他的惡夢,比如老春之類。」 編前會上,小新嚴重批評了我,說我做事慌慌張張,稿子寫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要不是編輯用心修改,昨天報紙差點就出不了了。我故作鎮靜地坐在會議室裡同事們的中間,不知不覺拿出一根煙,點了,吸上。小新看著我,突然不講話了,然後她問:「為什麼你認為我安排得不合理?」 我說:「我沒認為你安排得不合理。」 她說:「我到底什麼地方安排得不合理呢?」 我說:「我沒這麼說。」 她說:「那是我說的嘍?」 我說:「你剛才是這麼說了。」 她說:「所以你得回答我。」 我說:「如果我不合理,我自己就會明白,別人不合理,我就會不明白。」 她說:「別人是誰?」 我說:「是我。」 我的同事都笑了,我說:「所以我不合理。」 小新的眼睛馬上射出了一把刀,結結實實扎在我的手臂上,她說:「還想不想幹了,你以為這是幼稚園?」同事們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的手臂抖得厲害,我試著用手臂挪動我的椅子,還成,沒廢。 我從不讓林小弛到辦公室接我,刺激他人的結果只能對自己更不利。小新曾經送了人民幣五萬元的東西給林小弛,他們分手後,他把東西都還給了小新,小新當著他的面把東西扔進了垃圾箱。有一天我去林小弛說過的那個垃圾箱旁邊站了一會兒,向裡面張望,覺得浪費十分可恥。 我在採訪的路上看到兩個熟悉的女人手挽手逛街,她們走進了路邊的一個咖啡廳,是林小麗和小新。我面對咖啡廳站了一會兒,開始默誦禪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