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俞威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如何從會議室回到酒店樓上自己的房間的,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是如何簽的合約、如何與陳總他們熱情告別,更不願意再去想分手時托尼的那副嘴臉。他一進房間,就把自己幾乎扒了個精光,把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那一萬多塊錢的行頭扔得房間裡到處都是,身上就剩一條CK牌子的內褲。他仰面躺在碩大的床上,兩臂張開,兩條腿的膝蓋以下在床沿外面耷拉著,就像一個下面被截短的「大」字。他從來沒這麼窩囊過,而此刻恰恰原本應該是他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候。做得多麼精彩漂亮的一個案子,沒想到本應該是最高潮的尾聲,卻是如此的失敗和狼狽。俞威感覺渾身火辣辣的,尤其是臉上,好像剛被人狠狠地搧了兩個耳光,俞威想,右邊的一下是陳總搧的,左邊的一下是那個托尼搧的。
忽然,房間裡有什麼聲音,開始時很微弱,但越來越大了起來,俞威回過神來,他聽出是手機響了。他滑到地毯上,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因為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把手機塞在哪件衣服的兜裡,又把衣服扔在哪兒了。他爬向門口,忽然發現在鬆軟的地毯上爬行原來是這麼舒服,他真想這樣一直爬下去。到了門邊,他抓過地毯上的西裝上衣,從裡面翻出叫聲越來越大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按了接聽鍵:「喂,是我。」
「老俞,我老范啊,忙呢吧?是不是正『請勿打擾』吶?哈哈。」
俞威坐在地毯上,靠著牆壁,沒好氣地說:「扯淡。剛回房間,陳總他們剛走。」
「簽了吧?肯定沒問題的,恭喜恭喜,我給你慶祝慶祝。」
俞威硬邦邦地說:「沒什麼好慶祝的。你在哪兒?」
「我在大廳啊,就在樓下。這會兒還早,出去轉轉吧。」
俞威想起來了,他幾乎把和老范的約定忘得一乾二淨,這個老范就是泛舟系統集成公司的老闆范宇宙,主要經銷UNIX系統的伺服器,和俞威在合智案子上一直合作,今天也從北京飛來香港了,說好晚上聚聚的。俞威一邊撐著站起身來,一邊回答:「真忘了,暈頭轉向的。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下來。」
俞威便穿上一身休閒舒適的衣服,坐電梯下了樓。出了電梯,他往大廳看去,大廳裡雖不能說熙熙攘攘,可也有不少人,但俞威仍然一眼就看到了范宇宙,他和大廳裡的所有東西都太不協調了。大廳裡有四根又高又粗的圓柱,都是黑底白紋的大理石表面,很是氣派,圓柱靠近地面的部分是一圈底座,范宇宙就靠在最遠處那根圓柱的底座上。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上身的寬度和胸背的厚度簡直相差無幾,大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剃著方方正正的平頭,活像一個剛被鍛打得敦敦實實的鋼錠。范宇宙穿著一件寬大的套頭衫,下擺垂在褲子外面,顯得上身很長腿很短,下面穿著皺皺巴巴的寬大褲子,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雙手背在身後靠在柱子上,左腿撐在地上,右腿向後彎起來,右腳底蹬在柱子上,大腦袋轉著,眼睛掃著大廳裡過往的人,因為過往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要多看他幾眼。俞威心裡暗笑:「這老范,門僮居然放他這樣的進來了。」
俞威走到范宇宙前面不遠,范宇宙也看見了俞威,便離開柱子迎了過來。范宇宙笑著先開了口:「老俞,這地方我待著不自在,咱們先出去上了車再說去哪兒。」俞威答應著,把胳膊搭在范宇宙的肩膀上,向外走去,他忽然感覺到旁邊的人都在看著他倆,猛地意識到兩個男的這麼親密的確有些扎眼,便把胳膊收了回來,和范宇宙也稍微拉開了些距離,范宇宙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俞威的這些舉動。
上了的士,范宇宙趕緊問:「去哪兒?九龍?」
俞威懶洋洋地說:「懶得折騰,還得過隧道,就在港島這邊吧。」
范宇宙馬上告訴司機:「去銅鑼灣。」
車子動了,范宇宙看著俞威說:「怎麼樣?累壞了吧?這麼大的合約,再累也值啊。單子多大?」
俞威更加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有氣無力地說:「不大,一百五十萬美元。」
范宇宙怔了一下:「不是說應該能到一百七十萬美元嗎?」又馬上接著說:「噢,這也已經夠大的了,都超過一千兩百萬人民幣了,不錯不錯。」
俞威一聽就來了氣:「要依著我,本來能簽得更大……」但他又停住了,他不想把剛才發生的事講給范宇宙聽。本來計劃好的在最後時刻攤牌,逼陳總讓步,結果托尼卻在和陳總的心理戰中一敗塗地,什麼便宜都沒賺到,回過頭來反而把俞威說得狗血淋頭,這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還是不說為好。
范宇宙也不再問,話題一轉說:「看你累得夠嗆,找個地方給你捏捏吧。」
車開到銅鑼灣,在一條掛滿霓虹燈的巷子中間停了下來。范宇宙付了車費,和俞威走進一家康樂中心。一個女人迎上前來招呼,范宇宙對俞威建議:「先來『素』的吧?找倆手藝不錯的男師傅給咱們好好捏捏,咱們還能聊聊。」
見俞威點頭同意,范宇宙便把這意思對那女人說了,那女人連忙把他倆送到男賓部的門口。兩個人草草洗了淋浴,便讓男服務生帶他們進了一間按摩室,裡面放著兩張按摩床。一個男服務生送進來茶水,後面就進來了兩個男的按摩師,他們剛開口說老闆晚上好,范宇宙就說:「老家哪兒的?江蘇的吧?」
其中一個哈著腰說:「老闆眼力真好,我們是從江蘇來的,揚州的,我來得早,他剛來,是我老鄉。」
范宇宙讓俞威趴到靠裡面的床上,自己往離門近的床上趴著,讓方才答話的年紀稍長的給俞威做,讓年輕些的給自己按摩,一邊說:「這年頭到哪兒都一樣,在國內,猜卡拉OK的小姐,不是四川的就是河南的,八九不離十,搓澡的按摩的師傅,一猜揚州的也差不多。沒想到在香港也這樣。」
按摩師傅各就各位,年長的說:「老闆,那可不一樣,揚州真有手藝的師傅都出來了,內地的都是假冒的多了。」
范宇宙還沒吱聲,旁邊床上的俞威已經笑了出來:「這兒還有人才外流吶?」又止住笑,接著說:「香港有什麼好?都往這兒跑!」
兩個師傅見俞威變了臉,便都不再說話,悶著頭開始做上了。
范宇宙閉著眼,怕俞威睡著了,緊著和俞威說話:「老俞,這案子也是夠不容易的,當初我還真以為咱們沒戲了呢。」
俞威聲音不大,幽幽地說:「沒有一定能贏的案子,也沒有肯定沒戲的案子。有時候,別人覺得你沒戲,反倒是件好事。合智這案子,贏就贏在讓別人都覺得我們沒戲,ICE覺得維西爾是對手,維西爾覺得ICE是對手,都沒注意我們科曼。」俞威突然叫了起來:「嘿嘿,輕點兒嘿!」
年長的按摩師傅忙停下來,試探著說:「喲,力氣重了?看您這麼壯實,還不怎麼能吃力呀。」
見俞威不理他,便接著按起來,力氣輕了一些。范宇宙卻同時叫了起來:「我這位師傅,你得重點兒,你就把我當塊鐵,使勁按。我告訴你啊,別看我個兒矮,可表面積不小,不許偷懶啊。」給他做的那位年輕師傅訕訕地笑笑,手上已經加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