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於行銷的連鎖書店逐年進駐各大商圈,也慢慢地進駐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生活中,藏書豐富、讀買方便,加以多角化的經營,文具、衣飾、餐飲、影音商品,使顧客在心靈與物慾同獲安慰的貼心構想,這類連鎖書店成為紛紛亂世的桃花源,讓想稍稍避開繁忙生活的現代人有了一個暫時的心靈避難所。雖然我也偶爾流連其間,但多年來仍獨鍾那種樸實無華的小書店,不甚整齊的店面一半是倉庫一半是門市,找書不靠電腦,全憑愛書成癡的老闆的記憶,疏疏落落的客人,構成了慘淡經營卻也不屈不撓的文人風味,藏書雖然不多,要找的暢銷書也經常性地缺貨,但有時卻能意外發現一些年代久遠但值得珍藏的好書,倘若這樣的書店能有一個小院,院中能有一棵老樹那就更完美了。 這樣的心理雖屬戀舊,但更多是對現代行銷的厭煩,擴大占有率的市場投資策略、數位管理的迅捷、成本與利潤的精算、經過專家安排的燈光、音樂和動線,迎合知識分子與中產階級的波希米亞格調,總讓我覺得書店裡處處有心機,每一個可愛之處都彷彿陷阱,看書買書,滋味也就不是那麼對了。書店如此,其他的商行亦然,尤其當前在台北街頭隨處可見的連鎖咖啡館,以其時髦與便利,連大作家龍應台女士都必須承認她喜歡在星巴克買咖啡,一般上班族更是趨之若鶩,在繁忙與壓力的工作情境裡,誰能拒絕一杯星巴克拿鐵所帶來的短暫溫暖與味覺滿足,而一手提著公事包,一手持著裹上厚紙片咖啡紙杯走在街上,不也是一種瀟灑的冬日風情嗎,倘若加上一點幻想,真覺自己專業絲毫不遜於華爾街的經理人,美麗猶勝香榭道的大明星。
連鎖咖啡店的口味如何見仁見智,但我以為它真正的行銷點是在都會生活的象徵意義上,它們無論開設在多麼繁華的街口,我永遠覺得坐在其窗下啜飲咖啡彷彿置身馮內果的小說那麼荒涼。這些連鎖咖啡店具體呈現了現代社會的孤絕與荒謬。每一個座位都是孤島,有些晴有些雨,鄰桌距離雖近冷淡卻截然分明;店員不會問你今天心情如何,也不會因為陽光或季節而替你改變咖啡配方,那些大型的金屬機具將藝術解釋為一種工業流程,愚蠢的號碼牌正是個體被物化的絕對象徵(34號請到櫃檯領餐),我深刻地相信,如果能夠開發出來足夠靈活的機械人,老闆們將很樂意使用它們為客人進行機械式的服務;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這些大老闆們是將顧客當成一組機器人在服侍的吧!巧妙地將消費者轉化為這部龐大行銷機器裡的一個小零件,這正是現代化連鎖咖啡店的賣點。
這種冷酷異境與咖啡溫暖芬芳的本質並不諧調,卻重新詮釋了咖啡的現代意義,一杯小小的黑色液體不盡然為了靈感的激發或休閒時光的倘佯,更可能是因為業務上的禮貌方便或是提神醒腦,在台灣,那還可能象徵了國際化、專業化與現代化,而現代化正是一座圍城,外面的想進去,裡面的想出來,急著讓自己跟上時代潮流的心態,我想正是這些連鎖咖啡店獲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吧。因此我也特別緬懷一些還停留在文藝復興時期或是浪漫主義時期的小店,那用手工慢慢煮出來的咖啡。
雖然不常光顧,但老闆永遠記得你,好耐性地介紹他的豆子就像介紹自己的兒女一般,然後緩緩地調整研磨器的刻度,用手動一圈一圈地磨成精粗剛好的粉粒,在輒輒聲中,你恰好可以安頓心情,喝口帶有檸檬味的開水,瀏覽一下店家的布置,陳舊的油畫是一種韻味,桌上隨意插成的花也是一種情懷,不一會兒,水沸了,氤氳中無論是用濾紙沖泡或是用虹吸式咖啡壺調煮,都可以讓你慢慢欣賞那細緻而充滿感情的動作,像初戀的珍惜,沸水小心地濡濕了咖啡粉;像歡愛的繾綣,那黑色的液體是繆思奔放的冥想;然後帶著一種惋惜、一種退潮後感傷,隨著思緒的凝聚與滴落,以鍊金之術煮成的手工咖啡於焉完成,在注入溫過的骨瓷杯時,淡淡的芬芳竟如惜別後的思念無限蔓延,令人醉倒。他會為你端置桌畔,親切地囑你趁熱享用,又囑你小心燙口,於是你便在黑色的瞳中死亡然後復活,飄向古老的冥河彼岸。
這樣的咖啡適合晴朗的午後獨自品嘗,也適合風雨的子夜與友朋促膝共賞,提醒你在人生的一瞬間裡,總有無限詩情的追憶。不過這樣的店家畢竟也不多了,有時得空,我也會在家裡這麼自娛或娛人,經驗不足又無名師指點的我常常將咖啡煮得太濃或太淡,太生或太焦,所幸客人們都能體諒,也願意接納這杯不甚可口的作品,就像平常容忍我這盡是缺點的朋友一般,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太酸或太苦的滋味何嘗不是人生裡另一種懷念的微笑。
禪師強調「手把青秧插滿田」,倘是機器耕耘,那便不能「低頭便見水中天」了。我還喜歡王安石「茆簷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的詩句,「手自栽」三字真寫出了鄉居生活的親切與實在,不過也反映了拗相公凡事親躬,不放心假手他人的毛病。在處處仰賴機器的現代生活裡,手寫的信箋、手織的毛衣、手刻的印石、手捏的陶盆、手奏的音樂、手拉的麵條……每一個巧思背後都是無可取代的真摯,經常讓我無端陷入沉緩的感動,彷彿觸碰了一點真心的執著,也在不可避免的誤差中發現專屬「人」的味道。親手焙成的咖啡並不以大量、值均的現代化標準為目的,而以傳遞溫暖情感與喚起人生回憶為樂,這也是創造與製造的分野。
渺小的人類總有效法上帝的慾望,企圖透過創造為死寂賦予生命,並將平凡轉化為永恆。從宗教的立場來說這也許徒勞,但虔誠如我,卻深深相信這才是人類活著的目的;也認為這樣的意圖可能更能表達世界真實的面貌。只可惜人類遠不如上帝的嫻雅與精巧,這些手工創作恆如人性,總是留下大大小小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