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崛起；看他隕落 （2004.10.11~2004.10.17商業周刊881期）
同樣做事的人，兩個截然不同命運。

權力是赤裸的，至少展現在宋楚瑜的一生。李敖曾用一句難聽的話形容一九九九年後的宋楚瑜，「妓女從良」；從那一刻起，大內高手蛻變成擁抱理想的政治人物，但權力是赤裸的，當宋楚瑜選擇衝撞體制後，他的命運就和權力越走越遠。每個步驟、每個選擇，一步步支解他的權力王國；理想的召喚，並沒有給宋楚瑜帶來權力的回饋。

從大歷史的角度而言，一九九九年宋楚瑜退出國民黨，等於正式結束了台灣歷史上一黨獨大局面，他為台灣塑造一個全新的政治環境。只是最後的勝利，並不屬於他；在國民黨領導者的背叛、隨從者的出賣下，他和那古老的體制都共同滅亡了。

如今大家看宋楚瑜，覺得他老了、變了、光彩不再了。我最近重新閱\讀夏珍寫的「宋楚瑜中興紀實」，他為了關心嘉義採菱角農人的採收，坐一艘小船，一腳踏進污泥，淚\流滿臉；他為了土石流跑到南投，找民進黨省議員林宗男，磨蹭一整天；他為了統籌分配稅款，對著中央大吼大叫。認識宋楚瑜很久的人，知道他的個性；總在關鍵時刻過度樂觀，遇到實際的困境卻嘮叨沒完、猶豫不決；要遇到有人打壓，一秒鐘也不停留，吼到十里外。新聞局副局長任內，他對退出聯合國的發言，使他搶盡了局長的鋒頭；國民黨副祕書長時，臨門一腳拱上李登輝，更為他名留歷史。

但真正讓宋楚瑜與眾不同的還是離開台北後的宋省長，婆婆媽媽宋楚瑜、瑣瑣碎碎宋楚瑜、纖纖細細宋楚瑜、嘮嘮叨叨宋楚瑜誕生了，支持度從原來的五三﹪一躍為七五﹪，兩個月內更陡升至八○﹪，緊逼李登輝，超越當今馬英九。

亦步亦趨的宋楚瑜保證了他前半生仕途的順暢，但定走自己路的宋楚瑜，卻注定孤雁身影。初飛時，大雁翅膀還硬朗著，幾年下來，孤雁漸漸衰老，如今對抗那怕是弱敗的黨國體制，都顯得蒼涼。

曾有省議員質詢，宋楚瑜每天開口閉口蔣經國，整天念念不忘一個已經死掉許\久的人，不是很奇怪嗎？宋楚瑜坦承他深受蔣經國主義的影響，他曾經激動的說，「我就是在乎每一顆樹、每一條路，難道這樣有錯嗎？」當時，他手中有一份台灣三○九鄉鎮的地圖，李登輝嘲笑他散財童子，罵他統籌分配稅款到處給人恩典，宋楚瑜的感受不同。他是蔣經國主義的信奉者，只要體現老百姓的需要、照顧他們的生活、改善他們五十年不能解決的水患、造一條馬路讓小朋友能快樂上學，宋楚瑜期盼，他這個外省人，會如當年蔣經國般讓台灣人張開手臂，雙手擁抱。

可惜宋楚瑜不是蔣經國，他生不逢父也生不逢時。蔣經國沒有功\高震主的問題，他的血緣保證了一路扶搖直上，他是一個被有計劃栽培的接班人，他的領導者是他的爸爸，他們之間的血緣代表著權力的延續。

宋楚瑜沒有這樣的爸爸，他和李登輝雖說「情同父子」，畢竟只是某種利害關係下的暫時產物。他終究不是李登輝的親兒子，當他學蔣經國走遍台灣每一個鄉鎮角落，初期李登輝滿意地看著他的表現；當他學著台語、客語、原住民話，走進原本不熟悉的台灣鄉下時，李登輝給予掌聲；但當民調支持度，一次又一次徒然爬升漸漸超越李登輝時，父子關係就結束了。

宋楚瑜終究不是李登輝的兒子，他做不了蔣經國，他做得越好，和體制的衝撞就越大，他所面對權力的赤裸性就越高。

宋楚瑜最該飲恨的，還是他生不逢時。他崛起於一個高談本土及省籍的時代，宋楚瑜沒認清的是這個曾被他悄悄撐起的時代，外省人已被斷絕再當總統的機會。他沒有從社會的結構預言自己的未來，他以為自己是例外的，他以為他和李登輝的關係是不可分割的。他不知道當他和李登輝聯手趕走趙少康、李煥、郝柏村、俞\國華等人時，其實已經預言了他權力的脆弱性。他生不逢時，他比蔣經國晚生的這三十年，已足以阻擋任何一個外省政治明星擷取大位，這是一個結構，牢不可破惡靈般的結構。

宋楚瑜像一隻衰老的孤雁，至今仍在空中孤獨的飛著，同情他的人看著他的難堪；不同情他的人，希望他趕快找個洞穴，自己埋葬了。曾在省政總質詢的時候，宋楚瑜引用雙城記狄更斯的話勉勵自己，「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在省政府年代時，他總想辦法跨越黨派，民進黨及無黨籍的省議員都成了他主要交往的對象。他最津津樂道，話匣子一打開就說個不停之事，就是與謝三升的故事。

謝三升曾託他治理地方一個建設，宋楚瑜認真的當一回事，每星期省政會報，緊迫盯人，還派個幕僚每個月都召開跨部門會議。當事情辦完，謝三升已因肝癌辭世，宋楚瑜帶著他一手完成的工作報告，至謝三升靈前祭拜，人不在，情還在。

宋楚瑜的省府團隊，大概是這樣打拼出來的。他們有一個外界難以想像的共同信念，這些省府團隊及若干省議員，跟著宋楚瑜上山下海，走遍台灣每個角落。當他們選擇和宋楚瑜一起離開國民黨時，有一種民眾不了解的悲情，直到今日。他們有如生在古代日本武士們，士可殺不可辱，當敵軍侵襲之前，寧可坐在山腳下，頭綁著白布，武士們繫上榮耀的腰帶，集體學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

老臉孔總是令人生厭。宋楚瑜最近常悲憤的問人，「我做錯了什麼事？要遭受今天的待遇，被天天污衊？」沒人說得上來。

而今！國民黨內大老們指指點點的要他結束親民黨回到國民黨，整合泛藍。另一方勢力卻暗潮洶湧的不要他回來，因為擔心大位被搶走，權謀論耳語四發。
台灣泛藍民眾也逼著宋楚瑜不論多少屈辱、踐踏，必須回國民黨去。外在環境逼他退，內在大老逼他進，基層也要他以身殉國，這就是宋楚瑜今天的淒涼處境。

這就是歷史，對待政治人物，看似有情，卻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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