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土地的凝煉

          ──試讀沈志方的《陶壺篇》

置身於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運動，現代詩堪稱是最為詭譎多變的文體，在歷經近百年的演變進程中，如果以「微型的新文藝復興縮影」稱之，恐怕亦不為過。現代詩擁有極為多樣的創作風貌，就以主義流派來說：寫實、浪漫、現代、超現實、古典、後現代、田園、本土等各種主義流派在現代詩壇輪番上演，幾乎一個新詩社的誕生，就伴隨著一個新的流派主張，與新的詩群之崛起。

如果暫時撇開主義流派不談，單就創作型態來看也是極其多樣的。描景寫情或者詠人詠物，每個人創作的方式各皆不同。譬如有人因景生情而詠之，也有因物懷人而觸發創作動機。但不管以何種題材入詩，皆應「有所本，有所言」，而不是單純即景的描繪。也就是說，詩意是詩人意象的延伸；不應單只是一種簡單的描繪，而應是一種聯想的「引申」。

詩人沈志方的這首《陶壺篇》，正是屬於『以物喻人』的典型作品。這類型的作品特別注重在詩意的延伸性與意象的引申。像詩人蕭蕭的《茶葉的心事》與邱振瑞的《夜飲菊花》也是屬於這類的近似命題。所不同者《茶葉的心事》與《夜飲菊花》在寫作上已儘可能地「單純化」，表現的重點放在「物」的反芻，並從中「引申」至個人的情緒、遐想乃至於人生觀照等。同時詩裡的修辭方式與語彙的運用，也如淙淙細泉般的沉靜。反觀沈志方的《陶壺篇》則是跳躍而豐富多變。

在《陶壺篇》裏，不知是否為詩人的偏好，如另一首《掌心意象》般，選擇了頗具哲思的兩句「引言」作為開始。 

這是一種充實的姿勢，並且

持久

短短的兩句，簡潔而有力地描繪出「壺」的特性與本質。並以此「引申」或者說「暗喻」著詩中主題人物的性格。而首段以倒敘的句型，並反覆地強調「還記得」的那一句話：「以後請，多，多，指，教」。同時亦極細膩地刻畫出詩中人物對話時的神情──「還記得你木訥的板牙，立刻不知所措的/，全擠到唇外。（ 那句話我還記得 ）」。緊接著第二段則跳躍般地穿越時空來到八年後的場景：「八年後我仍必須苦苦/在男生宿舍內支撐明天的/論文進度時，你憨笑推門而入」。同時在第二段的句法也頗為繁複多變，由口語化的句型瞬變為略富古典的語彙：「却已穿中州，挾方言，入隋唐/唇牙喉舌齒令深奧的聲韻學」。到第三段則又再度跳越至對於往事的沉湎：「有些往事我還記得」，而語調則是細膩而凝練的。同時詩意則反饋至題意，影射著做學問也如同以「壺」烹茶一般，並以此引申詩中人物胸懷人文、土地的情操：「種茶的手轉而拿書/你粗糙的十指曾捧滿鉛字/古典的苦澀與重量最後/一一沉入胸腹。發酵，焙乾/並用汗水四時不斷的/熬夜烹煮」。至於末尾兩段，則再度呼應回到前面的詩意與主題，並以「水壺與水滸」的諧音暗喻斯人風采，「喏，這壺茶八年後終於沸滾而/滿溢，曾經辛苦注入/面對口渴的學弟妹，你要細細倒出──/是水壺，不是水滸/以後/請，多，多，指，教」。

綜觀本詩，說是「以物喻人」的詩作典範應不為過。全詩充滿豐饒的意象，其間跳躍的想像更是錯落有致，同時詩中援引了相當多的修辭技巧，譬如引用、轉化、譬喻等等皆能恰如其份地烘托著詩的氛圍。正如詩選裏編者的小評：「陶壺，原是一種充實的姿勢，並且持久。陶壺來自真正的泥土，經過長久的熬鍊而為圓滾的壺，以之喻人，必是來自鄉野，久經鍛冶而有成的友人，所謂「穿中州，挾方言，入隋唐」即是此意。詩中還提到「水滸」與「水壺」，是現實的諧趣，又能善用為富於深義的象徵。」至於詩，一起頭「這是一種充實的姿勢，並且/持久」即十分引人入勝，而結尾『以後/請，多，多，指，教』，亦真切地描繪出人與物的謙卑性情與本質。

寫作這類型的詩，大部份也似乎與作者本身寫作上的偏好有關。像個人收錄在詩集第四卷裡的〈風箏〉、〈我是一尾不擅泅泳的魚〉、〈鳶尾草〉、〈無翼的蝴蝶〉以及選入《兩岸當代詩萃》的〈水草〉等也都屬這類詩作，這當然也是創作上的一種偏好。至於如何為之，對於不同的主題當然應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才是。

詩人小傳

沈志方，一九五九年生，浙江餘姚人。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曾任建設公司企劃、「遠太人」月刊總編輯、「創世紀」詩社同人。現任教於東海大學、僑光商專,並任理想國開發集團總經理特別助理。曾獲第二屆東海文藝創作比賽詩組首獎、第一屆金筆獎詩組首獎。創作以新詩為主,著有詩集「書房夜戲」等。沈志方的詩致力追求詩質的提升,內容則書寫對人生現實的深沈感受和冷靜觀照。

(詩人小傳資料引用自『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http://dcc.ndhu.edu.tw/poemblog/)

陶壺篇 ◎沈志方

這是一種充實的姿勢，並且

持久

還記得大一搬進宿舍那天，我在父親護持下說的

那句話。還記得你木訥的板牙，立刻不知所措的

，全擠到唇外。（ 那句話我還記得 ）

以後請，多，多，指，教

八年後我仍必須苦苦

在男生宿舍內支撐明天的

論文進度時，你憨笑推門而入

曾經「水壺傳」過的羅東國語

( 我總大笑:是水，滸，傳！)

却已穿中州，挾方言，入隋唐

唇牙喉舌齒令深奧的聲韻學

聽話

　　　　東海大學六十二學年度入學新生

　　　　七十學年度中文系專任講師

　　　　蔡宗析先生

有些往事我還記得

種茶的手轉而拿書

你粗糙的十指曾捧滿鉛字

古典的苦澀與重量最後

一一沉入胸腹。發酵，焙乾

並用汗水四時不斷的

熬夜烹煮

喏，這壺茶八年後終於沸滾而

滿溢，曾經辛苦注入

面對口渴的學弟妹，你要

細細倒出──

是水壺，不是水滸

以後

請，多，多，指，教

──七十二年十月「創世紀」六十二期

七十二年爾雅版年度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