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台灣小孩  @陳謙

（一）玻璃娃娃

夜裡，我聽見心跳
逐漸衰老的聲音——

為我許諾美麗卻易碎的冠冕
你們，總會耐心的提問：有什麼不便？
生活上……當我不慎又一次
推入急診室，一樣的
訝異帶有恐慌的表情問我：
現在，你有什麼感覺？記者
這樣奇異而重覆的問題……
知道嗎？一個睡夢中翻身
會令我委屈成支離疏
而我，寧願成為受人歡迎的
變形金剛，或變身夢蝶的莊周。
你一定無法想像
一個舒服的
噴嚏
對我都是奢求
是上帝的玩笑嗎？ 實在
狠冷。站在殘酷的人生舞台
零零落落的掌聲
是你們悲憫的同情
那聲響
像極了夜裡摧折的
  筋
骨

同情，我不需要
只希望你們為自己開扇窗
真心接納更多的
陽光。當你微笑面對我
心裡不再訕笑：
哈，那是永遠長不大
需要施捨同情
脾氣倔強的，小麻瓜

（二）憂鬱的舞步不再

當珍珠滑落
輕輕，墜降於暗室的深淵
每一次觸及都來自
靜寂，來自心底深深的喟嘆

用一片紅葉
輕覆妳最喜愛的
哀愁的詩集
妳旋轉的舞姿會是翻飛時空裡
最美的那頁

不再憂鬱的舞步
還會在暗夜哭泣嗎？女孩
走過陰鬱的海岸
在秋風颯颯的林場
撿拾起那最後一片楓葉
也將帶走鬱悶與悵惘

踮起妳有力的腳尖吧
將自殺頂向
昨日，煩憂不再
憂鬱的舞步

不再

（三）折翼天使

輕撥開眼簾，看見
將自己閉鎖在內裡的小小天使
看見青春斂翼，羽翅已然
因憂鬱傾頹。陽光，在窗外
以他的無私潤澤鍾愛的大地
奔跑的孩子。花木向陽。以及
在你耳畔，輕輕、輕輕吹送的南風
——想向你說：自閉的不是你們
是我們業已腐朽，不再感覺
悸動的心。冬夜裡，停滯不前的冷氣團
再完好的心，都將顫慄，在自己的恐懼當中

你右手的位置空著，等待著我
嚮導般引領你
看山。看海。看樹。看雲。看霧
看林中白面飛鼠的跳躍
那輕靈的一躍
會將妳沈睡的翅膀喚醒
而妳啊，也將打開閉鎖的我
開啟我的驚呼

（四）在保護區

在保護區，孩子
這是他們允諾
應許之地。夜鷺獨自斜飛
水筆仔身影後，偷偷探出一隻擱淺的舢舨

摧折的嫩枝。百事可樂。翻白的死魚
盤據整個望遠的鏡頭……

孩子，他們說
你的未來令我更加期待
捷運兩岸橫跨，架高了
貪婪，從一數到三
一公頃的森林應聲倒地
書籍成為悼念巨木的方式
颱風天，大地一如
腹瀉般的虛脫

在保護區，我們緩步前行
這是歷經百年以後的
關渡平原，落日方向最後的處女地
再不會有廢水經過？
（因為工廠資產都已外移）
招潮蟹在腳下閃躲
請確認，那不是幻覺？
我們鈔票選出的民代
善於設立告示牌
多半因為憑弔
光景的不再，他們更善於應酬
交際，杯光交錯裡鈔票無言且大把流動著

從黑河
到暴雨裡禿頭的山坡
慾望土石流般滅頂你我

孩子，這是他們允諾……應許之地

（五）我們自海岸公路，回家

暮色下車，山風黑雨上車
一路尾隨道路的蜿蜒
玻璃窗雨點混聲應答
睡著了的孩子
雨聲隔離在透明且紊亂的夢境之外
總得避開顛崎與泥濘啊

噤聲——慢行
像昨夜海岸外的漁火
風浪鎮定時向天空撒網
夢落
拖撈起衣食的屏障

黃昏偎向月台的臂灣
路經漢本車站
你們的思緒正跟隨摩天輪在晴空中驚呼
還是歌唱！
一路下滑的雲霄飛車
我喜歡你們細細的小手緊抱
緊抱住阿爸樹幹般愈益粗壯的
中年的腰圍
叫喊，讓恐懼
聞聲喪膽
在冒險的暗黑的旅程中
終有一天
你們要學會放手
學會迷航時不再感到驚慌

氣象局不時帶來颱風瀕臨的消息
收音機如母親不時對你們叨叨的忠告
當風暴攔劫了去路

當風暴攔劫了去路
切莫徬徨啊！要記得車行放慢
平心、靜氣。海岸公路上
尾隨的車隊會不時以遠光燈催促你們
靠邊或者加速
面臨選項的你們
請用自己的方式迎向前方

天未光的前方
急雨沿著山壁彈落在夜黑的眠床
車前燈像暗影的天空中不時露出臉來
又遭遮蔽的月娘
正為我們撥開暗霧的雨中
隱約間，那細微的光亮

那細微的光亮
正為我們牽引出一條
回家的路

  ＠本文獲2008年磺溪文學獎新詩獎

 
  ＠評審簡評-吳晟
本首詩〈給台灣小孩〉，以五個篇章組合而成，既有各自獨立成詩的條件，也有相互呼應的功能，主題環繞在對台灣的思慮、疼惜和期許。意象奇特，詩質飽滿。「當風暴攔截了去路╱那微細的光亮╱正為我們牽引出一條╱回家的路」；是什麼樣的光亮？是愛，是悲憫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