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李喬主持的『文學過家』這個節目,所謂過家,在客家話裡就是串門子的意思,意思是跨過自己熟悉的書寫領域,進入各個不同作家的書寫領域,並從文字中洞悉作者的情感與人生體認!
第一次看到李喬主持節目,發覺他在文學導讀方面功力十足 ,令人十分激賞。而介紹的台灣作家其作品都深具鄉土色彩, 例如鍾理和 。
節目中並不斷穿插鍾理和長子鍾鐵民先生和他的妻子鍾平妹女士的訪談內容,在文字編導成影片時,已賦予文章另一種生命力,彷彿活生生的看見鍾理和先生一邊咳嗽一邊思索,坐在簡陋的窗邊完成一部部小說。而我們這些後生小輩,就這樣由文字中感受他深沉的悲苦和人生況味。
我認識鍾理和先生的作品在很早以前,看過以他一生的故事為主軸所編導的電影『原鄉人』,手邊還有一本很多年前買下的「復活」。「蒼蠅」這篇文章就收錄在「復活」裡面。因為透過李喬先生的導讀,今天我又把書拿出來細細品味一遍,並在此與大家慢慢分享鍾理和先生的作品!
再談「復活」之前,其實我腦海中閃過的兩篇文章,一是金陵的「夢與獅子」,一是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為什麼會聯想起這兩篇文章?主要是因為這兩篇文章同樣是一位父親用文字表達對兒子的愧疚和自責,深刻的痛楚與情感,總讓讀者泫然欲泣,似乎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額頭擠滿皺紋而雙眼盡是悔意的父親,一層一層剝開自己可笑的為父的尊嚴,跪倒在懺悔的文字前面。
「我哭泣了,我的兒子,為父的真正的哭泣了。」
「啊!我的兒子,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死,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樣過下去。孤獨的日子,沒有笑聲的庭園……」
金陵希望他個性懦弱的兒子變成獅子的後代,必須折磨成鋼鐵一樣堅強,要成為一柄有鋒有刃的小劍;最後兒子發奮起來,不再懦弱害怕,為了要打倒一直欺凌他的野孩子;在一場打鬥之中,奄奄一息幾乎喪命。
這篇夢與獅子寫的正是金陵在醫院走廊來回踱步,懸念在生死線上喘息的兒子時,所寫的文章,讀來血淚斑斑,令讀者為之鼻酸。
再談談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郁達夫本身的文字,和他的憂鬱氣質十分相配,每篇文章中盡是沉痛的吶喊與悲鳴。一個悲劇的時代衍生一個悲劇的靈魂,一個悲劇的靈魂,讓我們這些幸福的人,感覺知足又慚愧。
郁達夫當年離家遠別,為了養活妻兒,不料卻重病一場,待病稍好回轉家鄉,門口已掛上白紙條兒!他唯一的兒子龍兒已病死了。他描寫在眾人面前壓抑情感,卻在夜晚燈滅之後,與妻子抱在一起只是痛哭這段文字,讀來令人斷腸!
「草草吃了晚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著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
「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在電燈滅黑的黝暗裡,所摸走的荒路,每會湊集到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上,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四個紅字。」
我們都是幸福的人,所有人生的痛苦滋味只是淺嚐而已,而大部份的滋味,又來自於愚昧的有始無終的虛無情愛!
鍾理和先生一生受肺疾所苦,就在他的宏兒彌月那天,他便喀血了,為了醫病,離家數載,回來時阿宏已經五歲了。
第一次和阿宏見面,他寫道:他怯怯的看著我,後來順了他母親的意思低低的的叫了我一聲「爸爸!」。那樣淡淡的描寫,已讓讀者感受他們父子之間的疏離。因為母親必須出外工作,孩子常常一個人被鎖在屋裡,幼小的心靈說不出害怕與孤獨,那時阿宏才三歲。
「我的生活那麼不如意,它時時在我的情緒上發生作用,使我再執行家教時往往失於輕妄的衝動!」而孩子的娘常常用「爸爸身體不好,不要惹爸爸生氣!」來勸慰受了刑罰而哭泣的孩子。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抽打孩子,也不知該再什麼時候停止;我機械的揮著鞭子,我面前已看不見孩子…..」這樣一個暴怒的父親,多麼讓人畏懼啊!貧窮和疾病讓人產生怨恨迷失本性,原來是深愛的孩子,卻常常因為小事揚鞭抽打,直至阿宏因為背負過重的米糠,生病死亡。
阿宏死後,平妹又懷孕了,這個孩子阿鞏和阿宏極其相似,鍾理和寧願相信古老的信仰,以此信仰來麻醉自己,相信死去的阿宏真的復活了,於是他百般寵溺這個孩子,孩子拿竹子打他,打出一條一條的青痕,他卻覺得暢快,彷彿那種身體的痛一點一滴增加,心裡的悔恨就會一點一滴減少。
「這滋味是苦的,卻帶點辣辣的快感,這時我眼中貯滿淚水,自淚水的簾幕中看過去,那已不是鞏兒,而是宏兒的笑!」
我讀復活,總覺得好憎恨自古以來高高在上的父權,那樣蠻頇而不可理喻。可敬的父親有之,可愛的父親有之,可恨的父親也一樣在每個時代存在著。
據鍾平妹女士的回憶,鍾理和先生其實是極疼愛孩子的!這篇小說除了文字的真誠讓我感動外,更令我體會到悔恨畢竟無濟於事,在現今的社會中手無寸鐵的稚兒,常常成為不得志的雙親洩憤的犧牲品,即將為人父母或已為人父母的讀者,都該有所省思!
備註:鍾理和1915年出生,1960年病逝,作品絕大多數是中短篇小說。
一旦落入紅塵
不管成為精靈或是塵土
這肉身終究沒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