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肉的滋味
本文出自《鹹奶油蛋糕》 (民生報)
撰文/伍湘芝
農曆春節的腳步一天天接近,路過一家標榜「正宗煙燻湖南臘肉」的黑漆漆商店,看到店家把一條條的豬腿肉片,就那麼大剌剌地掛在騎樓懸梁上風乾,任川流不息的摩托車、烏賊公車用排放出的廢氣,把豬肉「燻」出「煙」味,想起有多少家庭的圍爐年夜飯將出現這道菜餚,我不禁掩起口鼻快速通過。
要說湖南臘肉,不是我吹牛,爸爸燻製的湖南臘肉可是一等一的好滋味。剛開始燻製臘肉,爸爸是為了醫治自己的思鄉病。每每在寒流不斷的冬日裡,當我們發現飯後的水果餐餐都是橘子或甘蔗,就知道他的思鄉病又犯了。他不只規定我們餐後一定要吃水果,還要仔細地把橘子從中一分為二,剝下兩塊完整的橘子皮,削下來的甘蔗皮也不能丟棄,要和橘子皮衣一起洗淨、放在陽台上,讓鄉間無污染的空氣自然風乾。他要熟稔的豬肉鋪子為他留下最漂亮的五花肉和後腿肉片,放在大鋁盆裡,用粗鹽、八角、花椒粒汗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料醃浸著,待肉片完全入味,再一條條用粗棉繩穿過肉片,吊在芭樂樹和桂花樹架著的長竹竿上風乾。
他在公家分配的宿舍後院,以紅磚砌了一個小小的窯,把風乾得恰到好處的醃肉架在磚窯裡,倒進曬乾的橘皮和甘蔗皮當柴薪,然後開始挑燈夜戰。燻醃肉的火一定要控制得宜,只能讓火悶悶地在果皮堆裡燒,既要見到煙氣,又不能見到火苗,就這樣用絲絲縷縷悶在窯裡的煙,慢慢地、慢慢地把生的醃肉勳熟,足以要三天三夜,才能大功告成。
而從起窯的那一刻開始,爸爸便寸步不離地守在家裡,牌搭子找他摸八圈也不去了;即使到了夜裡,每隔一、兩小時,他就要到窯邊巡視一回,有時添些薪柴,有時用長竹枝挑動爐火,以免一個不小心,煙燻豬肉成了猛火烤肉,或是火苗竄出磚窯,後果就令人不堪設想了。在那些挑燈夜戰的日子裡,爸爸心甘情願放棄了溫暖的被窩,累了就蜷縮在竹椅上打盹兒,而不時傳進我酣睡鼻孔裡煙燻橘皮、蔗皮的甜香,一次次為我的好夢添附了至今難忘的芬芳。
爸爸的辛勞是有代價的,燻得紅豔豔的臘肉擱在飯鍋裡蒸一回,蒸軟了肉質也一併蒸去了油膩,稍涼後逆著肉絲的紋路斜斜切成薄片,再和新鮮的青蒜苔一同下油鍋快炒,不必鹽巴、味素,盛起裝盤就是一道道渾然天成的好滋味。爸爸一口白飯和著一筷子臘肉、青蒜,在細細品嘗的同時,吞嚥下肚的還有道不盡的鄉愁。
爸爸親製的臘肉,也成了新春時節最誘人的伴手禮,嘗過的親友莫不嘖嘖稱讚,紛紛要求爸爸代為燻製,卻不知這樣的人間美味,要犧牲掉爸爸多少個夜晚的睡眠。
年近中年才異地安身立命,加上四個求學中的孩子,經濟境況常捉襟見肘的爸爸突然心生一計:既然大家愛吃,不如多做些來賣吧!於是,爸爸敲掉了原來的小磚窯,親手拌水泥、糊磚頭砌了一個更大的;他在家裡的廚房、過道、甚至客廳的牆緣架上長竹竿,一排排整齊掛滿串了繩子、抹上調味料的豬肉、豬舌或是豬頭皮。常常我心不在焉在家裡晃盪,驀然便會和一個剖開的豬頭撞個滿懷;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黑漆漆的屋裡吊著一個個吐出的長舌頭,還以為是噩夢裡的妖魔鬼怪全飛出來嚇人了。
臘肉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爸爸的睡眠時間相對地也越來越少,不過,獲得的利潤卻微薄得令人皺眉。原來爸爸不好意思賺鄰人的錢,一斤臘肉的定價只比生豬肉多加個二、三十塊錢,但是豬肉經過風乾、再加上燻製的過程,早就掉了不少斤兩,如此計算下來,爸爸做的根本是虧本生意嘛。
雖然如此,爸爸的道地湖南臘肉不消多時便打響了名號,甚至有外縣市的湖南老鄉,大老遠驅車循址找上門來,抱回滿滿一個行李箱的家鄉味。這樣的盛情厚意,更讓爸爸不敢乍然停掉賠本的臘肉生意,他咬著牙年年在春節前依個月就開始醃製臘肉,年年廉價地販賣鄉情,年年把自己折磨得疲累不堪。
直到有一年,一個冷冷的週末夜晚,正在台北讀大學的我轉了三、四個小時的車返家,沒有點燈的屋裡殘留著煙燻臘肉的香氣,卻不見昔日豬肉霸佔屋內的盛況。一股寒意自心中升起,我納悶地輕喚爸媽,突然媽靜悄悄出現在黑暗中,我順手捻亮了日光燈,她揉揉紅腫的眼勉強對我擠出一個笑容,問我餓不餓?想吃點什麼?我搖搖頭,自顧自探頭尋找爸爸的身影。
「爸呢?」我著急地問。
媽躊躇著,半晌終於吞吞吐吐地告訴我,爸爸一晚為窯裡添過一爐火後,回到屋裡不消多時竟突然口歪眼斜,左半身頓時失去了知覺,天沒亮便急急送進了台北某大醫學院的加護病房,媽媽回來,是要為爸爸收拾一些換洗衣物,準備和病魔長期抗戰。
那一年,是我們最後一次吃到爸爸親手做的臘肉,也是全家第一次在醫院裡過年。中風後的爸爸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向自詡鐵漢的他,如今卻一次次為失去了身體的自主權,激動得淚濕了枕巾。
憑著爸爸堅韌的意志力和媽媽悉心的照料,醫師口中再難復元的爸爸硬是站了起來,重新開始說話,重新練習使用麻痺後的左半邊身體。在我眼中他像誤飲了愛麗絲的魔法藥水,一夕間由硬朗的巨人萎縮成舉步維艱的小老頭,在這個不生產長大魔水的世間,他變得沉默又閉鎖。而後的多年,二度中風、心臟病、糖尿病,然後是肝癌,病魔毫不留情的重擊他,一次次企圖帶他離開這個世間。
我不知道高齡的他是用怎樣的計謀還擊病魔,就像多年前他在家人疑惑中栽下的一枝無根變葉木,熬過奄奄一息的冬日後,一天突然在耀眼的陽光下伸展出亮麗的碧綠葉片。世間難覓的魔法藥水,我猜其實就藏在他任病魔也無法攻克的心中。
又是冷得刺骨的時節,爸爸手製的臘肉香也像變葉木般在我腦子裡生了根,卻年年在這時盪出了記憶,挑逗著我的嗅覺。打發我的味蕾並不困難,然而我要到哪兒才能找到一塊到道地地的臘肉,醫治爸爸比病痛更難痊癒的鄉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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