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六十年 回首來時路系列之20 台灣 篇 野百合學運 民主改革的臨門一腳
2009-09-02 旺報 【張鐵志】
▲1990年三月學運,學生高喊:「解散國會」口號。(本報資料照片)
三月學運學生於中正紀念堂抗議,提出解散國大、廢除臨時條款等政治改革訴求。(本報資料照片)
編按1989年,中國各地學生與工人走上街頭,要求民主、反對腐敗。然後,廣場上的學生被鎮壓。中國進入沉默的九○年代。1990年,台灣數千名大學生靜坐在另一個廣場,同樣要求民主改革。他們成為八○年代民主運動的臨門一腳。台灣進入眾聲喧嘩的九○年代。
1990年的「三月學運」,或者「野百合學運」,已成為一個八○年代學運的象徵,過於巨大以至於充滿扭曲的象徵。人們廉價地說「野百合世代」=學運=後來從政的學運精英,但這兩個等號都是錯誤的。
廣場上的野百合
1988年李登輝擔任總統後,國民黨內出現洶湧的權力鬥爭,而在1990年中華民國總統改選之際,爆發黨內主流派與非主流之爭。負責選舉正副總統且從未改選過的國民大會,竟自行通過「臨時條款修正案」,將任期延長為9年,引發各界對國大爭權牟利行為極度不滿。畢竟,台灣已經開啟民主化的大門,國會全面改選更是八○年代民主運動的主要口號。憤怒不斷蔓延著。
1990年3月16日,幾名台大學生到中正紀念堂前靜坐抗議,拉起白布條,上面寫著「我們怎能再容忍七百個皇帝的壓榨」。而後,台大學生會和學運社團動員支持他們,全國各校學運社團也開始加入,且有更多自主性的學生來這個學生稱之為「中正廟」的廣場展開靜坐。最多時超過五千名學生,並有多名學生發起絕食抗爭。
學生提出的四大訴求是:「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國會全面改選」、「召開國是會議」、「訂定政經改革時間表」,並以「野百合」為三月學運之精神象徵。
3月21日,李登輝在總統府接見學生代表。次日,指揮中心宣布撤退聲明:《追求民主、永不懈怠》,校際會議決定成立「全國學生運動聯盟」(簡稱「全學聯」),學生陸續撤出廣場,結束為期六天的三月學運。
三月學運是台灣戰後最大的一場學生集體靜坐運動,其改變了許多參與者的生命經驗,也成為那個世代的定義。
當年總指揮、現任台大教授范雲在2004年為文說,「對廣場上的許多長期參與的學運幹部而言,野百合學運仍然是一個延續其意識形態路線的交戰場。但是,對很多第一次參與抗爭運動的學生而言,野百合學運是個獨特的青春記憶……。這些理性與情感的交鋒、理想與現實的對話,對每一個參與者而言,都是一場民主啟蒙。」
的確,這場巨大的運動乃是整個八○年代學生運動的累積,也是過去不同路線的交戰場。從八○年代初台大學生爭取普選開始,從北到南許多大學出現學運社團和學生運動,他們冒著被記過退學的風險,爭取校園學生權利、參與校園外的政治民主運動和社會運動,反省學生和社會的關係;並且在和校方、國家暴力、甚至不同派系的鬥爭經驗中,學習論述和組織經驗。
學運的矛盾
八○年代學運的兩條路線──政治民主運動和更強調與社會底層連結的人民民主,在這個廣場上或許有明爭暗鬥,但也必須一起學習如何集體決策。
最終,三月學運的前三個訴求都很快達成了,國會全面改選,台灣確實在九○年代往民主體制的架構邁進一大步。但這當然不是學生的功勞,而是長期民主運動所累積的社會能量,或許其也符合李登輝的政治利益。但無論如何,學生們(只)是扮演臨門一腳的功勞。至於第四個要求,制定政經改革時間表,既然最宏大也最抽象,所以至今還是未竟之功。
三月學運確實和發生於前一年的中國天安門學運有著某種聯繫,不論是學生自己或是媒體都充滿著各種聯想。當年另一個總指揮、現任世新教授陳信行在後來一篇文章中說,「當時北京天安門廣場的符號一件一件地重現在中正紀念堂:『廣場指揮中心』、絕食團、一份題為『27軍不要來!』的廣場文宣……甚至『野百合』這個圖騰,也是廣場學生們討論要以什麼形式替代天安門那座與自由女神肖似到令人不安的『民主女神』像。」
此外,整個三月學運有兩點引起最大爭議。第一是學生們拉起一條線,把群眾和學生分隔開。這條線既反映了學運與社會乃至政運間的種種矛盾,也反映了學生對自我純潔性的定位。陳信行形容:「當時的媒體簡直愛死了那條線……在圈圈內,是『單純』、天真、充滿理想性的學生與知識分子;在圈圈外,是充滿心計的成人世界,是『非理性』的『X進黨』暴民與野心陰謀分子。」這個問題到去年底野草莓學運仍然困擾著他們。 第二個爭議是,學生最後見了李登輝,且次日就撤退,因此被很多人批評這是被總統摸頭。甚至很多人詮釋,這個摸頭摸走了整個八○年代學運的能量,因此進入九○年代後學運開始衰退。摸頭不僅讓野百合成果被李登輝收割,也摸走了學生的靈魂:讓野百合學運世代迅速墮落,成為後來政治的受益者。但這兩點都不盡正確。
首先,一如野百合只是多年學運的綻開,學運也不是在這場華麗綻放後就凋謝。光就能量來說,當年五月的反軍人干政、次年四月的獨台會案,都依然有人數龐大的學生運動出現。後來大規模學運的退潮(不是學運消失),或許更是形式民主的確立(國會改選、廢除黑名單),多元認同政治/文化政治的進展、以及全球化/新自由主義浪潮的襲擊有關。前三月學運幹部、現在輔大教授何東洪更進一步反省,左翼學運路線在九○年代的挫敗,也是當時民學聯自己在組織上的不夠紮實所導致。且後來仍有一代代理想主義學生投入各種校園及社會改革,只是他們沒有當年那麼幸運被大眾看見。
野百合這個符號的確過度膨脹到遮蓋了大多數人的身影,其既不能等於整個八○學運世代的努力,也不能被參與者或是批評者等同於學運出身的從政者。對何東洪來說,外界「見不著往下走的一群人在過去二十年,如何與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中的弱勢群體用生命、身體、以組織團結一起奮鬥、相互鼓勵。而這才是我們要奪回的野百合精神,而且繼續搏鬥著。」范雲也強調野百合世代中,其實有更多人走入學術、文化、NGO領域,而不是只有政治人物。
但無論如何,野百合確實成為糾纏後此後台灣學生運動的一個巨大幽靈,尤其是在廣場上的學運。當然,中國的天安門學運沒有機會成為這種幽靈,因為廣場上不再有吶喊的青年。但另一方面,那場學運卻真正地產生許多幽靈,或者亡靈。他們本來被迫徹底隱形,但現在似乎正在被更多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