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7 中國時報
羅如蘭/調查採訪
七十六歲的陳新發每天下午三、四點到旗津中洲漁港幫五十一歲的船老闆郭茂盛(綽號貓仔)裝魚餌,準備凌晨二、三點出海捕花鯓仔。新發伯因此取得船員資格,加保漁民保險才能拿到一百八十萬元的退休金,所以貓仔並不發薪水給他,有時分他一點魚回家吃。新發伯靠每個月六千元的老人年金過日子,幫人捕魚的兒子有時分不到紅,他就拿一點錢出來買米給八個孫子吃。
新發伯每天坐在「貓仔」那艘不到十噸的延繩釣小船從中洲漁港出海,高雄港區灰色的水泥廠、儲油槽就像現代怪獸一般駐守在岸邊。遠處的八五大樓金光閃閃,高雄市區的繁華氣息飄忽而至,也近也遠。老人只是冷淡的看待這與他無關的一切。海面上,他們的船像小老鼠一般穿梭在巨大油輪和軍艦之間。
貓仔七十二歲的阿叔郭文進則是一個人指揮三十歲的六噸小船。老人和老船都沒得歇息,不能放棄每天一、二千元的收入。因為近親通婚的關係,郭文進的三個孩子都有些健康問題,得靠他搏海拚命。討海人爽朗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憂煩,郭阿叔說,可以動就還要做,「海上空氣好啊!」
油輪軍艦間 老人夾縫求生
旗津港早在十七世紀就開埠,至今有二百多艘小漁船和舢舨,過著四百年來沒有太多改變的捕魚生活。漁民到高雄沿海捕魚,進港就載到旗津魚市交給魚販去賣,仍是十分初級的生產方式。儘管如此,漁港的海鮮店大部分賣的還是澎湖海鮮。老闆娘說,這是因為本港海產就只有花鯓和風螺那幾樣而已。
台灣沿近海有二十八萬五千名漁民,九十四年產值為一百八十一億元,每人的年收入近七萬元。也就是說他們每個月連基本工資一萬六千八百元都賺不到,比合法進口的外籍漁工還少,邊緣處境可想而已。貓仔和他的親戚鄰居等「老人班仔」,就是這麼一群人。
這群人在台灣社會的真實處境,以前被遠洋漁業,現在則被各式祭典的風光所掩蓋。沿近海漁源枯竭,導致漁村經濟破產,台灣漁業的貧富差距相當驚人,遠超過整體社會的水平。從業人口只有二萬人的遠洋漁業拜全球化之賜,擁有一半以上的漁業產值,平均每人的可賺二百一十八萬元,是沿近海漁民的二百倍。這幾年遠洋漁業也開始走下坡,單船公司倒閉的不少,財富資本更形集中在少數漁業集團手中。
沿近海漁民大多靠舢舨和小船謀生,特別在高屏兩地。像枋寮這樣典型的漁村,一半的人是擁有舢舨的船東,提供油料、魚餌等生產成本,另一半的人則提供勞務合作,不拿薪水只分魚,有如部落裡簡單而原始的「交換」生活。倘使一趟出海捕不到漁,「船員」還得掏錢補貼「船東」。高雄漁民服務中心副主任吳慧娟指出,許多沿近漁民一輩子都沒有船,他們到了六十多歲還得拚生活,「有做才有得吃」,還不能避免被台灣船主剝削。想要翻身或苟活,只能靠子女。
勞力換條魚 有做才有得吃
四十多歲的陳振龍是全枋寮最會捕◆仔魚的人。今年◆仔魚汛給老闆抓了價值三百萬元的漁獲,阿龍分到二十多萬元。他剛退伍時一年可以撈上幾千萬元的◆仔魚,但分的錢雖多,還是不夠買一條船,「要好幾百萬哩!那有這麼多錢!」
「以前海裡魚好厚喲!」鬼月放假,枋寮興南村的老漁民許碧隆、吳金德、王萬城、蔡明順等人聚在一起聊天吹風,講起往日美好時光,細數他們曾從海裡抓到的魚種,有這種、那種…。關於眼下的話題,卻是這個月頭以來,「已有三人被水流走,某某又截肢了」。海水汙染日益嚴重,曾是養蝦重鎮的枋寮,如今蝦池多半荒廢,漁民還要擔心在海裡感染海洋弧菌,送掉小命。
「若貪抓跑遠點,不小心就會被捲走!」四百前「唐山過台灣」形容黑水溝的險惡,台灣漁民至今仍然驚心動魄的經歷著。許碧隆說,「黑水溝」就在鵝鑾鼻附近,生著會捲走人的「流沆」。原來漲潮時海流從台灣南端沖進台灣海峽,浪流拍擊兩岸陸地而翻捲的暗潮湧動,叫做「發沆」:「發起來海面會起霧,迷迷茫茫,天地發出哞哞叫聲,海面有漩渦,五百公尺三個小時都走不了。真的很可怕!」
五十七歲的恆春漁民江鄉中就是遇上「發沆」而落海,在海上飄流四天三夜,並因浸泡海水過久感染海洋弧菌,而截去了右腳姆指。江鄉中一輩子替人捕魚,捕到無魚可捕,同村的船東被迫到越南買船捕魚,那兒也去不了的江鄉中只好替人開船出海釣魚。今年二月會出事,就是他的新老闆雖會釣魚卻不懂海性,堅持不肯到蘭嶼避風,才會在返港途中遇到「發沆」,正值颱風來襲風浪特大,不幸把小膠筏給打翻了。船老闆失蹤,江鄉中則幸運的抓住一條繩索和舢舨一起漂浮了超過七十二小時,從鵝鑾鼻一路漂到台東。
在海上漂流的三個晚上,江鄉中伏在膠筏上不時乾嚎,「我想這條命大概沒有了!」饑渴交迫,他起先喝海水,「不能喝啊!從胸口到喉頭整個都燒起來、束來起…」後來喝自已的尿,「還好從翻掉的船上找到一個塑膠袋。」想到自已快死了,江鄉中很怕遇到鬼,結果卻遇到二艘遠洋大商船。人沒獲救不說,還差點被撞到。
出海搏惡浪 這條命大海的
江鄉中現在算殘廢了。醫生擔心他的傷口再感染海洋弧菌不讓出海,他只能和太太到靠海口的山坡邊捉寄居蟹。每天傍晚先去灑上炒香的米糠誘其出洞,天黑後就能揀拾到一大臉盆。江鄉中黝黑木納的臉龐相稱於家徒四壁,亦顯出空洞無神。他那個不太靈光的太太則陪著傻笑。在恆春老城外,這只有一套沙發和一個櫥櫃的房子,是遠在苗栗工作的女兒貸款一百多萬買的,除此之外,舉家沒有其它收入。江鄉中不無得意的展示他新學到的求生本事和寄居蟹,但命運之神自他身上散發的苦澀滋味,卻令人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