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生,左右兩眼瞳孔的顏色就迥然有異的機率,是多少?
一出生,完全沒有人察覺你眼眸裏的變異,那機率,又是多少?
父親的心,在外頭的花花世界;母親的心,則緊追著父親的背影;大哥長我兩歲,他的心,早被同村更為年長的孩子,栓著往田裏山裏跑。
沒人在意到瞳孔有色差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屏東鄉下老家,爺爺的三合院後方有片竹林環繞,我愛往那裡鑽,那年約莫一歲多或者兩歲,跑不遠,院子正前方的番薯田也不錯,就是沒個遮蔭,熱。
小花和小黃是家裏豢養的兩隻狗狗,愛跟著我鑽竹林,像是我隨身的兩個貼身保鑣。其實帶我走進竹林那片蠻荒的引導者,就是他們倆。
第一次進林子,姐姐已經在那裡,她乍見陌生訪客的到訪,並不以為意,仍自顧自地眺望著遠方,一直到我停步在她面前,她才驚覺我的存在。
她穿著很奇怪的衣服,我那時的小小世界中,沒人有類似的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寬敞連身,左右在胸前交疊,腰際以一塊寬綢束緊,再繫上一條緞線綁個蝴蝶結;那衣服很漂亮,上頭繡著漂亮的花(長大後,知道那是和服,那花是櫻花)。她約莫與大哥同年,或長幾歲。
我盯著她,她也盯著我,然後我伸手往她探去,想抓住她腰間那隻美麗的蝴蝶,她即快速往後方飄移,快到我難以理解,明明我的手就快要抓到那蝴蝶了,一瞬間那姐姐卻又已在三步之外,而我絲毫感覺不到她的移動。
垂下手,我感覺有點受挫,委屈地用兩隻手彼此轉著圈圈。小花和小黃則從一開始就在我身後狂吠,我回頭「嗚...嗯...」了幾聲(還不會說完整的句子),示意他們閉嘴。他們倒也識相,知道我有點不耐煩,由狂吠改為低鳴,卻仍全神貫注地監視著前方。
然後我轉過頭,姐姐不知何時又回到我面前,正彎下腰好奇地瞧著我。
她的眼中盡是不解,又帶點憐惜。我伸出委屈的小手,慢慢地,緩緩地,指向她腰間那隻美麗蝴蝶。她輕輕地搖搖頭,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很甜,很美。奇怪的是,我聽不見她的笑聲......絲毫聲響都聽不見。
伸出的手指尷尬地杵在半空中,我的委屈不斷在眼眶裏打轉,終於忍不住溢出。
「都沒人理我,姐姐也跟他們一樣...」我那時想。
可能不忍見我難過,她蹲下了身子,想為我拭淚,遲疑了一下,又迅疾收回手,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我不死心又指了指她的蝴蝶,她臉上泛起苦笑,然後低下頭,用手托起那條緞線,往我微微點頭,示意我摸看看。
我永遠忘不了,當我的手穿透那條緞線,繼而穿透姐姐的右手之時,她眼眸裏透出的那股......恍若深沉不見底的,哀傷。
不知何時,小花和小黃停止了嗚鳴,分別伏在我的左右假寐。那天下午,我停止了哭泣,試著想摸摸姐姐那笑著的臉,卻未曾成功過,而她,笑得很輕,很淺,也很苦。
之後大概一年吧,姐姐總在竹林裏候著我,雖然我們觸不著彼此,也無法用言語溝通(我的兒語支支吾吾,她又發不出任何聲響),不過我們就是能懂對方想表達什麼。她會招手帶我去看一支甫出芽的筍,她會帶我看田邊小水溝裏的大肚魚,她會在我堆土堡時,示意我也要挖條護城河.........
繁密竹林裏有許多青竹絲(蛇,劇毒),姐姐也會幫我趕跑。我見過幾次,明明沒有風,姐姐的衣裳與髮絲卻全飛楊了起來,橫擋在我與蛇之間。我看不見姐姐的臉,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很生氣,因為那些蛇總是一溜煙就逃走。
那片竹林,是姐姐的家。我愛往竹林裏鑽,因為知道,姐姐總會在那裡候著我,有時我會想,她應該也和我一樣,都沒人理她吧。所以她眼裡,才總是流露出那股好深好濃的哀傷,而她以為我不懂,我懂的,我其實懂的。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姐姐總是不經意地,眺望著遠方的天空?
三歲那年吧,父母決定帶著大哥、我、和剛滿一歲的妹妹,離開鄉下爺爺的老家,到都市謀發展。那年紀的我,毫無決定權,只能乖乖地跟著走。
一點前兆也沒有,大人何時打包好包袱準備離開的?怎都沒人事先告知我?
媽媽拉著我手,走出了前院,走過番薯田,走上了我完全陌生的路。離別,我當時毫無概念,只知道竹林越來越遠,姐姐越來越遠......
我不要!
我使盡全力向後拖拉,試圖讓母親因而轉頭改變方向,兩隻腳在地上拖行的掙扎,卻遠遠抵不上母親對前程渴望的力道。她回頭打了我一巴掌,那瞬間,我不再哭喊,只是恍惚間,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我張口就咬,咬得極用力,母親禁不住疼,放手將我甩開。我自地上爬起,亡命似地衝向竹林,那短短的幾十公尺,對我而言,卻是那麼地遙不可及。
明明就快到了,明明瞧見了姐姐就站在竹林前對我揮著手,我卻再也無法前進半步。老爸一把抱起了我,繼續往火車站方向走去。
「姐!姐姐!姐.........」無論我如何嘶吼,那竹林前的身影,依舊漸行漸遠,模糊,在我如潮的淚光裏........
三十幾年晃過去了,有些事,懂了,有些事,卻懂不了。
當我再度回到原點,那片竹林早已不見蹤跡。四處尋訪,無人知曉那穿著日式和服女孩的事。
而我的左眼,搜遍了全村,也找不著,當年那遙遠純真裏,給了我最溫暖呵護的姐姐。
「如果妳見著了我,妳還能認得出我嗎?」
無視村人詫異的目光,我張開雙臂,仰起臉,對著45°之外,那一片姐姐經常遠眺的天空,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姐!謝謝妳!妳聽到了嗎?妳聽到了嗎?」
妳,都聽到了嗎?
姐......
雙子風 2007/02/04
「拼湊」是一部真實的故事,不會有雷同。
我寫拼湊,用以紀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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