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片(1)
2006年,1月1日,新工作上班第一天。
新工作,學名「保安人員」,別號「守衛」,俗稱「管理員」。是一種適合退休人士頤養天年的工作,整日無事,純粹販賣剩餘的生命;我還沒到養老的年紀,心卻早已自人世除役,勉強說來,倒也適任。
沒去想太多,無論怎麼努力,這世界從來也不曾是我所希望的樣子,只是厭倦了那個自我封閉多年的空間,想出來走走,呼吸點不一樣的空氣。
醫生說:「你必須嘗試重新投入人群。」
菩薩說:「北方,將有貴人相助。」
而老媽說:「或許你能讓媽再看見你的笑容。」
我對自己說:「都別說了,我出去就是了。」
工作地點,一棟華夏,36戶,全是套房出租。主管千叮嚀萬交代地吩咐著注意事項,坦白說,讓人有點不知所以。應對最好的方法,就是點頭,不論她說啥我都點頭。
我點頭的意思是:「好了,夠了,不要再說了,可以了......」
至於她對這動作的詮釋如何?
看她自己了,我並不在乎。
這一生,該擁有的全沒留住,不該失去的,也都離開了。活著,可能只剩下一個原因:不讓爸媽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除此之外,著實想不出其他。
想過要去混黑幫,還特地花了大把時間去研究世界各地的未解疑案,計畫有朝一日擷取各家之長,轟轟烈烈地幹一大票,然後無聲無息地搖身一變,讓這世界平白多出一位政商名流。
天衣無縫的計畫中,唯一的致命漏洞,唯一可導致功敗垂成的破綻......是良知。
良知,莫須有的罪惡感,有時真希望可以沒有。
歷史無言地說著故事,要成大事立大業,只要找對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多的枯骨都能踩過去。
偏偏我踩不下去,我怕枯骨,歷史學家稱這種現象叫做「婦人之仁」。
有婦人之仁的人,適合作管理員。
「這樣你都明白了嗎?」主管作最後的確認。
原來她還沒說完。
女人呀,舌頭那麼長,沒事多放幾根櫻桃梗在嘴裏多練習打結,情人會喜歡的。
我可不予置評,都神遊世界好幾圈了還在問我『明白了沒?』
點頭吧,沒啥好損失的。倒是羨慕起陶淵明,可以自給自足,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
寸土寸金的繁華裏,去哪找一方安命的天地?
「老伯好^^~你今天剛來的嗎?」這小姐真有禮貌,嘴角還揚著甜甜的笑。
只是,從她的視線左尋右找,卻未發現她口中的「老伯」。不會是「卡到陰」吧?
我疑惑的眼睛和她堅定的神情對峙了3秒,她又開口了:「我姓陳,住609室,以後請多指教。」
我向後看了一下,確定沒人,望向她,伸出一根食指指著自己鼻子.....
她笑的更開心了,還直點頭。
看我沒反應,她急著圓場:「你年輕時一定很帥,不然不會現在還這麼好看。」
現在?年輕時?
我翻起住戶資料:陳曉芝*,609室,台中人,XX年生.......
...................
.........................
小我3歲.....................
小我......3歲....................
被一個小自己3歲的人叫老伯.....................
「伯母,妳也是風韻猶存,不輸當年呀!」很想這麼回她,再送她一個真摯誠懇的微笑,外加堅定無比的眼神以示敬意。
我看起來真有這麼滄桑?還是她一眼看穿了我的心的年紀?
她的笑充滿善意,我也只能點點頭微笑回應:
「以後,請多指教。」
雙子風 2006/02/02
*註:好險是女的,若是男的名字叫『曉芝』,那就糗囉,呵呵^^”
殘片(2)
『 天堂的戀人啊~
思念是我...心碎而成的流沙。
親愛的,
妳已無力掙脫,
僅能深陷在我的痴傻。
請勿細數我的傷口,
那是一片無止盡的沙漠,
只有沉默。
沉默是乾涸的綠洲,
沒有雨季。
而千年之後,
親愛的,
妳攥在手心上那顆琥珀,
是我,為今生的愛情,
凝血寫下的劇終。 』
信手寫下一首「流沙」。一首只有妳會認定是詩的詩。
「塗鴉哪,稱它是詩...多半會被笑話了。」雖然是我寫的,卻沒有妳那般的自信。
「是詩!是詩!是詩哪!!!」每次我氣餒了,妳總是不服氣地爭辯著,彷彿受了委屈的人,是妳,而不是我。
是呀,我愛寫,妳愛看。我寫著只有妳能懂的詩;只有妳,懂我。
18年,長嗎?
想妳想了18年,用盡我最菁華的歲月,我無悔。
只是.....
在那個不可及的國度裏,妳也想我嗎?
青,妳也想我嗎?
望著手中泛黃的相片,在視焦模糊之前,仰起了頭。
仰角45度,一個淚水不會氾濫的角度。
一個可以讓天堂瞧見笑容的角度。
「林先生,待會有總經理的朋友來,你請他們直接上八樓...」神出鬼沒的主管出現了。
「你剛剛都在這裡嗎?我好像沒看到你。」她接著懷疑起自己的視覺神經。
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好呢?就這麼說吧:「我人都在,只是靈魂去了天堂一趟,剛回來。」
說巧不巧,大廳的燈在這時明明滅滅閃了好幾下(地下室有台電人員來維修機房),加上我平平無起伏的說話語調,頓時主管臉上的血色以時速5馬赫的超音速狂褪而去(當今世上最快的戰鬥機飛行最大速率約3.2馬赫,約莫3400公里/時。原來,主管變臉的速度之快,真的比戰鬥機還要快很多......)。
不過以她呆滯的眼神來判斷,嚇到的成分應該比生氣的成分高出許多。
大白天,光天化日下也會嚇到,平時是作了多少虧心事呀?
難不成.....她還在我背後瞥見幽幽的燐火?
我趕緊補一句:「開玩笑而已,別介意。」等等嚇出人命來就糗大了。
(本來是想這麼說的:「還...我...命...來......」還好忍住了。)
只見主管二話不說,轉身帶小跑步迅速離開。
不會是尿褲子了吧?
可憐......
好在不關我的事。
雙子風 2006/02/02
殘片(3)
「叔叔,那個瘦瘦的阿伯怎麼沒來呀?」背後響起小小脆脆的稚聲。循聲望去,是個可愛到不行的小女生。
青若還在,該會願意幫我生個如這小童般可愛的娃娃吧?
「阿伯老了,該在家休息了,所以換叔叔來。」
「喔...」聽得出這孩子很捨不得阿伯,小小年紀就懂得念情,真是好孩子。
她可愛的模樣真是筆墨難以形容一二,直教人想捏她臉蛋幾把:「妹妹,妳愛吃糖吼?牙齒都掉一排了。」
「換牙哪!笨叔叔,這個都不懂。」好個理直氣壯又無懈可擊的罵人法,這個小妹妹假以時日,必當出凡入聖有一番大大的作為。說不定還能媲美陳季常他老婆,憑一聲河東獅吼名留千古。
「那妳是說...妳不喜歡吃糖囉?好可惜唷,叔叔這剛好有一包好好吃的糖耶。」
「我...我只說我是換牙...沒說不喜歡呀...」這回,小姑娘施展起蓮花移步,躡手躡腳緩緩地挪到我的身旁,用一雙堪稱史上最無辜的汪汪大眼望著我。
看來,「愛吃糖」這部分我是說對了。
「爸爸媽媽呢?怎麼只妳一人下樓?」她叫雅雅,七歲,住701室,用糖果套出來的情報。此刻正捱著我替一整包糖果安排等等要吃的順序。
她頭也不抬:「爸爸說要來接我,還沒來...媽媽跟新爸爸還在樓上睡覺。」好輕描,好淡寫,這樣的話在一個七歲幼童的口中說出,竟是如此平靜。
反倒是我這個早該而立早當不惑的成年人,心頭狠狠地掙了一下。
人類和動物有何差異?
除了懂得穿上虛偽華麗的外衣之外,人類呀,究竟和動物有何不同?我們憑什麼自詡為「萬物之靈」?
男人追求什麼?
至高權力?尊貴名聲?家財萬貫?然後擁有這些之後呢?
無非就是情欲。
動物的情慾是為了將自己的基因確實地遺傳,讓生命得以延續。男人的情慾幾乎可以說是只貪圖那短暫發洩的快感(那下輩子投胎當種豬不就好了?何必這麼麻煩?)。
女人追求什麼?
古代的女人追求一個安定的家,三從四德相夫教子,視養兒育女為天職。現代的女人強調男女平等,男人怎麼使壞她也要怎麼使壞,絲毫不遜色。
以前有貞潔牌坊,現在有保險套避孕藥。(直接就結紮了不是更方便?幹麻還製造下一代來讓身材變形?)
動物有獸性,牠們會克盡職守各安天命。
人類有靈性,種豬男拜金女遍佈大街小巷。
動物有獸性,無論如何牠們都認得自己的後代。
人類有靈性,小孩卻不知該叫誰爸爸?該喊誰媽媽?
「雅雅!妳再不出來,爸爸以後都不來接妳了!妳自己看著辦!」一個參雜著憤怒與悲哀的聲音自大門外震了進來。雅雅天真的稚臉霎時蓋上一層淡淡的哀傷,任誰見著了都會不捨。
小小的手不忘桌上的糖果,她把排好的糖一顆顆又丟進渾沌的包裝袋裏,轉頭看了我一下,想擠出個笑容給我卻又勉強不來,便抱著那包糖向門外跑去。
門外又傳來一陣斥責。
孩子是無辜的。被生下來,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這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大人怎能將自己造成的後果全丟給小孩去承受呢?
看著雅雅,我看見了自己。
我走出了大門,對著那個只顧著自己感受的男人說:「生下她,就請你愛她。就像孩子單純無求地愛著你一樣,好嗎?」
不理會那傻住的男人,我轉向雅雅:「雅雅最乖了,要聽爸爸的話喔。」
「嗯!雅雅會聽爸爸的話,作個乖小孩。」雅雅笑了。若真有天使,雅雅送我的這個笑,一定就像天使最甜美的笑容。
跟雅雅揮手道別後,我開始傷腦筋,這工作大概是有史以來最短時間結束的,才一個早上。等會雅雅她老爸一通電話,我大概又要走路回家吃自己囉。
其實不在乎,是怕老媽又唸。
就在要踏進大廳的瞬間,聽到後方傳來悉索細微的對話:
「對不起...爸爸不該亂發脾氣...」
「沒關係...雅雅最愛爸爸了!」
「爸爸...也好愛雅雅。」
我笑了。
今天真是好天氣。
雙子風 2006/02/03
殘片(4)
五光十色的高跟鞋,進進出出了一上午,多少繁華在眼裏搖愰而過。
記憶裏那個愛穿白布鞋的女孩,靜靜地對著我笑。
午後,逕往東南方直撲的蒙古寒流,呼呼地在門外左蹦右跳,像個極度興奮的小孩。
這樣的天氣剛好,適合心情冬眠。心臟越來越負荷不了醒來的心事。
恍惚的午後,恍惚的心情,恍惚中被闖入的陌生:
「我找朋友...」
「您找哪位?」眼光稍稍上揚,視線的頂端飄進一件短袖黑色T恤。今天不是寒流嗎?T恤隴起的球型,告訴我她是名女子。
怎這天氣,她著短袖?
她幽幽的細語,在恍惚的片段中竟有著莫名的熟悉:「傅,他姓傅,好像住304室...有嗎?」
有,304室,一對年輕情侶,女的姓林,男的就姓傅。
「你朋友姓傅...傅心漢對嗎?304室。」拿著住戶名單讓她確認。
她認真地低下頭,像是解謎題般微微思考著:「嗯...對,是他。」
她抬起頭給了我答案,在眼神交接瞬間,心底卻莫名響起了幾乎與她的回答同調的聲音:「是她!」
是她!
一個完全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一個從未有過交集的眼神,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響,卻突如其來地將心底震得發麻。
未理會發愣的我,只輕輕微笑示意,她便往電梯步去。
望著轉身而去的背影,心裡有股隱隱的痛。知道她這一上去,失望鐵定是要比期望來的多很多。
人世的悲歡離合太多,匆匆擦肩而過的心碎也不是今天才有,為何惟獨這個陌生女子給了我這般衝擊?
我根本不認識她,也從未見過面,那莫名的聲響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她......
可是,她是誰?
若是今生未識,那,該是前世記憶的延續?
我「認得」她,她呢?她認得我嗎?
又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叫我在初次再見時便能憶起『是她』?
親子?伴侶?手足?
還是曾錯過的愛?
明知她此去必然傷心,我又能如何?
我能為她做點甚麼?
心中不斷地掙扎著:『我得為她做點甚麼...』
卻又不知該如何著手。
「起碼...上去看看情形也好,萬一那姓傅的要欺負她,有旁人在,他也會收斂點...」心裏這麼想著,走進電梯,按下3樓,我不禁暗笑自己,說不定又只是自己哪一條神經發作而已,哪來這麼多前世今生?
電梯門打開,她像隻被野獸追趕而逃生的小鹿,驚慌失措地擠了進來。
眉頭緊顰,嘴角顫動著心碎:「房裏有女人,我聽見女人的聲音。」說完,別過頭,把滿臉的心痛轉向電梯裏我瞧不見的另一面。
好想說些什麼話安慰她,喉嚨卻不由自主糾結。
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
我幫她按了1樓。
電梯門打開,她頭也不回,一雙白布鞋,倉皇地向門外的世界走去,離開。
我對著黯然的背影輕輕說著:
『請加油,朋友。』
雙子風 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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