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在鄉下長大的緣故吧,我從小就愛花。童年時我娘家尚未改建成四層樓的透天厝,是棟傳統的閩式四合院,中庭有個洒滿陽光的院落。祖母在那兒闢出一塊地,種了曇花、茉莉、玫瑰、金魚草、鳳仙花、千日紅(圓仔花)、半枝蓮之類的植物。她只要在親友家中看到喜愛的花草,就會順便要一些分株回來試種,把一個「實驗苗圃」 經營得七彩繽紛,生意盎然 。 那株曇花每年夏天開放,有一回居然長了上百個花苞,花開時朵朵大如滿月,瑩潔如玉,無愧於「月下美人」之名,甚至有新聞記者特地來採訪拍照。我那夜為了賞花,強忍著睡意到深夜才就寢。次日醒來後,卻發現那些清麗的曇花都已凋謝了,真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初次體會到人生的無常。 惆悵之餘,我便收集了那些殘花,將它們加水加糖,熬成一壺曇花茶,滋味意外的清澈甜美,總算沖淡了一些花開花落的感傷。那是我「以花為食」的第一個偉大的實驗,而我時年十三。那時我並不知道曇花茶可以清熱退火,只是純粹留戀曇花的美麗而已。那壺曇花茶使家人嘖嘖稱奇,卻也沒人敢喝,一直到對面的中藥房老闆娘到我家來串門子,對我大為讚賞,並盛道曇花的神奇藥效時,才使他們爭相飲用。此後,她每年都來收購我家凋謝的曇花,晒乾成中藥,以饗大眾。 那株茉莉則每天著花數十朵,芬芳四溢。祖母每天清晨對鏡梳頭時,總要派我去採些沾著晨露的茉莉花來插在圓髻上。那些雪白的小花香氣濃烈,我總忍不住要多摘幾朵放在口袋裏,帶到學校去分給小朋友們,贏得了不少友誼。當我知道茉莉花可以薰製成花茶時,對它的喜愛更增添了幾分。 而那粉紅嬌艷的玫瑰,鵝黃窈窕的金魚草,迤邐繽紛的半枝蓮,紫紅趣致的圓仔花,也都各有令人心繫之處,常讓我在放學後躑躅把玩,不忍離去。有時幾個姐妹還學戲曲小說中的女子,擠出鳳仙花的汁液來染指甲,因為技術不精,總是搞得十個手指頭紅通通的,笑鬧成一團。及長,才知道玫瑰、金魚草還可食用,製成色香味俱全的甜點、沙拉,因此一直在自己的花園中種著這兩種花草,陪伴著我渡過許多寂寞的異國歲月。可惜在我所長居的美、日兩國,氣候較為寒冷,不適合種曇花、茉莉花,否則我必定不會讓它們從我的花園中缺席。 我想人類對花的喜愛是天生的,鮮花是上帝送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中國人從< 詩經>和< 楚辭>開始,就已經藉著花草來抒情寄意了。無論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或是「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都不難看出吾人對花草的深情。而在< 楚辭>中,甚至有「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和「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於是花草在中國人的生活中,更由純粹的觀賞,進而與衣食的需要息息相關了! 在魏晉唐宋的文學作品中,花的譬喻用得更多,簡直無時無之。得意時固可 「一日看遍長安花」,失意時也不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形容兩情相悅是「花好月圓」,不幸失戀時也可哀怨的吟哦兩句:「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至於那「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閑愁,或「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落寞,更都是每個中國人所不陌生的。至於以鮮花入饌的記載,在中國文學中也所在多有。像宋代詩人楊萬里,喜歡將梅花沾著蜂蜜食用,而留下了「南烹北果聚君家,象箸水盤物物佳。只有蔗霜分不開,老夫自要嚼梅花」的詩句。 的確,鮮花在觀賞之餘,如能端上餐桌,更能成為人類的至友。有人以為食花無異於煮鶴焚琴,殊不知食花便是愛花:食花既是風雅,也是惜物。鮮花初開即謝,如不忍任它們枯萎腐朽,入饌便是最好的方法。像我曾製作的曇花茶,宋人林洪所熬的梅花粥,和某位美國人士所釀造的鬱金香酒等,皆屬此例。我曾取初凋的曇花製茶,林洪曾掃梅花落英煮了一鍋靚粥。而那位美國人家中的鬱金香在含苞待放時,突逢暴風雨摧折,他竟將那些折斷的鬱金香花苞釀成了一罈美酒,以便隨時與花同在。 此外,還有許美麗的鮮花都可以入饌。但每個國家所食用的鮮花各不相同,可見歷史、文化、風土、人情的差異,有趣得很。以花入饌,原是中國固有的傳統,從最古老的< 楚辭>,到後來的< 群芳譜>、< 山家清供>、< 養小錄>等,都不乏對花卉菜肴的描述,最常提到的無非是桂花、牡丹、菊花、梔子花、梅花、百合花、荷花…等。但有些古書在台灣都未刊行,因此許多鮮花食譜在台灣已失傳了,我特地收集了一些刊錄在此書中。中國大陸近年來熱中於提倡各種花宴,有洛陽「牡丹宴」、成都「雞冠花宴」、廣州「美顏百花宴」、中山「菊花宴」等的發明,無不令人食指大動。 台灣人其實也吃鮮花,最常吃的是萱草、茉莉花、桂花、野薑花、月桃花等,又與中國大陸不同。金針菜,就是晒乾的萱草花。有許多台灣人每天喝金針雞湯、金針排骨湯,卻不知道金針原是萱草的花苞所晒成的。而茉莉花茶、桂花酒釀湯圓等鮮花美食,也隨著國民政府的遷台,傳來了台灣。還有那些盛開在山野小溪之旁的野薑花、月桃花,都可炒食、油炸、煮湯,滋味香美。野薑花、月桃花的老葉,還可以用來包粽子。新竹內灣的「野薑花粽子」是客家名產之一,而台灣南部的「月桃粽」也是名聞遐邇的。 歐美人士,則愛吃金蓮花、玫瑰花、薔薇花、秋海棠、鬱金香、紫丁香、金銀花、三色菫、紫羅蘭…等,跟當地的氣候、水土有關,與中國人南轅北轍。他們多半是將這些鮮花做成沾醬、沙拉、甜點、熱湯、飲料等,有金蓮葉美奶滋、玫瑰花冰淇淋、薔薇果奶湯、秋海棠果凍、鬱金香蘆筍沙拉、紫丁香優酪乳、金銀花草莓雪酪、三色菫糖漿、紫羅蘭薰衣草雪酪…等名點,比起中國菜的爆、炒、煎、炸來,似乎更能保存鮮花的色香味。 至於日本,因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至今仍保留著不少古中國食花的風俗。而在「明治維新」後,他們因努力的向西洋學習,又傳入了不少西方的食用花卉。如今他們常吃的鮮花,有櫻花、菊花、蝴蝶蘭、康乃馨、三色菫、紫羅蘭、金蓮花、金魚草花、紫藤花、牡丹花、山茶花…等。通常在日本的超市中,都會有一個專賣「食用花」的部門,可見食花的習慣在東瀛已深入人心了! 今年我住在東京,春天時與日本人一起賞櫻,品嘗以大島櫻葉包裹的「櫻餅」,和釀著櫻花的「櫻花羊羹」,更感到一種與櫻花合而為一的美麗境界。在龜戶天神神社看「紫藤花祭」時,浴在濃濃的花香之中,想到北京的藤蘿餅,日本的藤豆腐,對紫藤花的美就更心領神會了。而那在日本到處盛開的美麗山茶花,果實可榨油,花瓣可做菜,葉子可泡茶,更是與日本人的生活密不可分。 在理論上,一種鮮花只要無毒,都是可食的。至於滋味如何,端賴巧手來烹調。從上所述,可知中國大陸、日本、美國近年來在食花文化上的發展,都比台灣要先進得多。台灣人吃花尚未蔚成風氣,主要是有些人以為鮮花滋味苦澀,只宜觀賞、藥用,而不宜食用的緣故,其實不然。梔子花、金銀花的滋味都很甜美,秋海棠、三色菫的花瓣清香微酸。百合花的花粉確實略帶苦味,只但要摘除花蕊,再用水浸泡過,便可無慮。 另一個原因是:鮮花加熱後容易變色、變味,優秀的食譜在台灣不易尋求,但也可借鏡於國外的經驗,因此我也附上了不少歐美、日本的食譜,以供參考。最後,專供食用的鮮花需以有機栽培,台灣這一類的農場有限,食用花產量稀少,也使一般人裹足不前。我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在自家陽台上栽培幾盆在台灣容易存活的「食用花」,如金蓮花、朱槿花、金魚草花、三色菫等,就可以隨時不虞匱乏了! 有一些花卉雖然有毒,但如懂得如何調製,也可一躍而成足以養生的健康美食,如杜鵑花。杜鵑花是台北市的市花,但它其實原產雲南。台灣人認為杜鵑花有毒,向不沾唇,但雲南的白族卻大量的食用。在經過去毒處理後,杜鵑花在雲南竟成珍饈,有韭菜杜鵑花炒蛋、杜鵑花炒肉片等名目,很值得我們仿效。還有那在台灣開得滿坑滿谷的木棉花,竟也是西雙版納傣族的盤中佳肴,風味可葷可素,台灣最近也有人開始研發,頗受歡迎,可見鮮花菜肴的潛力與魅力。 因此,花之於人類,就像食物飲水一樣的重要。花充實我們的人生,豐富我們的精神內涵,滿足我們感官上的需要。所費有限,收獲卻無窮。就像印哲泰戈爾所說的:「一朵花,便是一個天堂」。我寫作此書,除了想介紹鮮花的食用價值外,更想為眾人平淡繁瑣的生活帶來一點情趣。試想:如能在都市叢林中經營一個小小的空中花園,心情鬱悶時去看看那滿園香紅,進而採摘以烹調入饌,不但怡情悅性,還可養生延年,何樂而不為? 資料來源http://db.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23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