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因應課堂需要,隨著老師走入高雄壽山鬱鬱的青翠裡,在每一塊土石之間拿捏腳步的精準,在每一棵蓬勃的植樹花草中悄然探尋,以眼中的圖像連結大腦海馬迴的記憶,將每個專屬的植物名稱刻印在舌尖和心上。
越往高處爬,山上迎來的風越是涼爽,身上的薄汗被輕輕吹散,這時老師帶領我們走過一處奇岩峭壁旁,說不遠有棵千年大榕樹,枝葉茂密地遮蓋了天空,自成一方天地,幾百條鬚根長長垂落,宛如一面麻黃色的長簾,於是那裡又有「一簾幽夢」之稱。
然而真到了那片陰蔭底下,吸引了我目光的卻不是老師口中的天然美景,而是在同學驚呼聲中映入眼簾的一隻小鳥,淺橄欖色的嬌小身軀在一處小水池上踩踏著水紋,乍看之下以為牠正愜意地戲水遊玩,但看久了卻驚覺不對,小鳥彷彿帶著一種焦慮,在窄小卻深得觸不到地的水池轉來繞去,像是要找尋一個出口但逐漸學會放棄……同學當機立斷用樹枝撐起小鳥靠岸,結果牠連站都站不穩,身體軟倒在地上,掙扎著要翻起身。
一瞬間我被一股情緒攫住了心,小心翼翼地拾起小鳥放在雙手掌心,透過濕冷的羽翼還能感覺到牠強烈的顫抖,還來不及細想小鳥是怕生還是怕冷,我只是用手掌稍稍籠罩住牠的小身體,走到陽光還觸摸得到的地方,讓牠能夠溫暖一些。老師說如果顫抖的次數過於頻繁,也許就是失溫現象,同學猜測牠是不小心失足從巢中跌落的幼鳥,還學不會飛就先降落幽暗的世界。
小鳥沒有停止顫抖,我也就這樣緊緊地護著牠。同學建議我將牠帶回去飼養,過一陣子再放生,否則幼鳥若不能回到巢中,沒了母鳥的照顧保護,終究也會在食物鏈中先被淘汰。我從來不曾養過鳥,但那刻我真的開始思考計畫起各種養鳥需注意的事項,我要為牠準備可以棲息的鳥籠,替牠張羅飼料和任何牠喜歡的東西,幫牠取一個名字,以及該怎麼跟房東和室友解釋並說服他們同意……
儘管只是我腦海裡虛幻的想像,但有這麼一段短暫的時間裡,牠變成了我的責任,我成為了牠的依靠,我如同一個初為人母的女人,正興奮又緊張地為我的孩子盤算每一個未來的日子。
我們離開了「一簾幽夢」,帶著小鳥一起。一路上我比來時更謹慎,避開不夠安穩磐固的石頭和傾斜的路段,不願路上的顛簸影響小鳥的休息,我的雙手包覆著牠,每當感受到牠的顫動稍微平復下來,我心裡就掠過一絲淡淡的心安。走在平坦的路時,我就看著牠,看著牠頭頂的一抹紅褐色彩,細瘦的腳和尖銳的腳趾,一雙漂亮炫目的紅色眼睛有時緊閉有時睜得大大的。那時我還不知道牠是什麼鳥種,什麼樣的俗名,可是當我看著牠,就認定了我會喜歡牠。
本來一切都在我篤定的揣想中塵埃落定,我卻沒想到,牠不一定是需要我的。我們在中途一個空曠的草地上休憩,每個人都爭著擠到我身邊,一睹平日難得靠這麼近的小鳥,我微微移開覆在牠身上的手,讓牠多一點移動的空間,牠竟鑽出了縫隙,在我的手掌上跳躍著,恢復了行動力的小鳥已不是虛弱的模樣,我無法把牠抓回手心安撫著,只好任牠東跳西跳,離我越來越遠。
下一刻,牠就在我眼前飛走了。
一陣失落感猛然向我襲來,我動彈不得。同學驚呼原來不是幼鳥,牠只是凍壞了,仍然沒忘記自己的天賦本能,我說不出話,看著小鳥在一棵樹的樹梢間盤旋了一會兒,就飛向了更遙遠的天邊。
我只是那隻小鳥一個短暫的依靠,基於求生本能而棲息的一棵移動樹木,但那瞬間我突然有點懂了,懂了父母細微不至的呵護從來沒有任何理由,他們在每個必然的分離前從來無能為力,只能在心裡祈禱著,在孩子展翅以前,哪怕留在他們身邊多一點時間。
那隻曾給了我柔軟的想望的山紅頭,哪怕只是我無謂的冀盼,希望你無憂無慮地飛,從這頭到那頭,再不怕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