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隨著年齡增長而越覺狹隘的書房,房內每一立方的空氣裡,都在播放夏日窒息式的狂想曲。屋角的電風扇正以規律的速率打轉,汗水仍涔涔自臉上的毛細孔中滲出,肆意橫流,最後匯流到我那八百度的厚實鏡片上,蓄積成一片蒼茫。陽光穿透乳色窗簾,泛起低調的豔紅,這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星期四下午,在這樣的時空裡,我定格出一連串似同非同的鏡頭。
書房位於屋子背風側,因此打開窗也無風,反倒是四十五度的斜陽會順著頭頂,沿著髮絲、蜷曲的背脊給我披上一縷光線。我鍾愛這般溫婉的色調,但實在痛恨這種惱人的色溫。桌面上各類書籍堆疊曲曲如屏,趁著這樣浪漫的想法還殘留時,縱容自己的午後疏懶,只要挪出足夠的空間就好吧!
定位在椅子上後翻閱記事本,報告、作業、考試的名稱以各種勞神傷形的姿態攢動,花了一番功夫,挑了一項適合在書桌上完成的業務,於是小心翼翼地將頭栽進剛開墾好的空地裡。是一份文學作業,主題為「東坡詞賞析」,須寫出一首最愛的詞並說明原因。基於過去的經驗,對於這種開放式問題總抱持著愛恨交織的矛盾感情,一方面放心他的自由與不受限,另一方面又因他的不受限與自由感到忐忑。
夏日午後,高溫圍困在無聲裡,使人發起某種欲說還休的鬱悶。一手拿著詞集毫無意義的翻動著,一手轉動的筆桿正逐漸濕滑,一頁一頁等待姍姍來遲的靈感,一次又一次祈禱著,在下一刻孤獨又安詳的瞬間,龐大的懸念就能縮影在這塊土地,讓筆下的格子世界,星羅棋布地銘鐫上文字脈絡。
卜算子、水調歌頭、定風波、念奴嬌,字字句句看過去,雖破解了一切表象暗示給我的豪情、韶秀、曠達或弔古傷今,他們卻都像跑龍套般毫不停留腳步,吝於與我多做接觸。看不透!正當我哀悼那曾經細若錦緞纏綿的敏銳竟麻木成鐵板時,忽然回想起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的話:
「東坡詞積極且理性,不管情感如何宣洩,總以理導情。」
手指俐落地撈起快要癱軟在鼻梁上的眼鏡,決心重新打量,排列在這些熟悉詞牌名下的文字。
窗外吹進了微涼的風,一襲幸福感湧竄全身。額頭上亂黏的汗珠揚起一波波沁涼,聽見雨水稀稀疏疏地打在鄰居遮雨棚的聲響,不開燈的房間頓時暗了下來,抬起頭,才發覺自己已和一場午後雷陣雨擦身而過。當薄暮正悄悄在窗外緩慢膨脹,眼鏡底下飄進一串詞句:
「雨暗初疑夜,風回便報晴。淡雲斜照著山明,細草輭沙溪路馬蹄輕。」
反射性發出原始的讚嘆:「好美!」東坡一向偏愛驟雨後的清新,想必嚐盡了無數個夏日午後的清歡。對於只懂捲起袖子,猛烈解構文字意義的我,錯過了多少千年前的某個雨過天晴,東坡在書齋裡填上的那首詞篇呢?急忙握緊原子筆,在稿紙中央快速抹上這些字句,隨著墨水舒徐地暈散,字跡浮現,嘴角不由自主的喃喃誦起。這一刻,似乎也一筆一畫,將詞句填入雨滴的節奏裡,虔誠收藏在胸口上了。
「寓情於景,以理導情」不正是書寫的意義?作家在文字中追求更真實的生命層次,而我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過了下午便是晚上了,將自己從縹緲的意識中牽回。桌面上成堆的資料保持著原先的紊亂,手臂壓著的稿紙還占滿過多的留白,心中隱隱悔恨,這個下午就該手到擒來的滿足感,又不小心被自己蹉跎而去了。儘管如此,我仍感謝由衷,畢竟這個斗室每每都能賦予我一次回歸原點的特權,破繭的承諾。
對我而言,深夜裡太寂寞的靜謐,常會牽扯出抽取不盡的愁思,早晨裡還太稚嫩的空氣,麻痺了感知成熟世界的嗅覺,大概唯有午後捕捉得到四季輪轉的氣息、紋理,以及世界的心跳聲。書房在早晨與夜晚的接縫中開機,縱使要揩著汗才搖得動筆桿,卻充斥著體力去收拾一些既零碎又完整的記憶,遊走在現實與空泛的念頭和幻想裡。
思緒純粹地凝結在這座小城,更在這狹仄的空間裡無限延伸焦距。桌前,暗自竊喜我又成了導演,於是再次下令,定格畫面、定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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