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出家與死亡是封建時代女性逃離箝制唯一的方法,那麼整部《紅樓夢》,可說就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美的毀滅」。全書所有重要的女性角色幾乎都以出家或死亡作為結局,而其中,林黛玉之死無疑位居這場幻滅的中心地位,是整場悲劇中最具震撼力的高潮;從此之後,賈寶玉就像失去靈魂的空殼一般,眼睜睜目睹賈府一路衰敗下去。
在鋪陳林黛玉的死亡之前,作者曹雪芹做了一個伏筆,那就是晴雯之死。賈寶玉挽留不住晴雯年輕高潔的生命,悲痛之餘,只能焚香作誄祭奠;但觀諸行文,內容雖有針對晴雯之描述,但許多字句卻更為接近對黛玉的影射。學者多認為此誄文名誄晴雯、實誄黛玉,同時又隱喻了整座大觀園種女兒的命運,故有「晴為黛影」之說;而黛玉作為本書主角,又代表了眾女兒,是美麗與才情的化身。
此論並非毫無依據,透過不同人之口,可以窺知林黛玉和晴雯的外貌是很相似的,在賈寶玉祭奠完畢之後,黛玉剛好從芙蓉花叢中走出來,當場嚇得小丫頭以為「晴雯的鬼魂出現了」。另外,在夜宴中為寶玉慶生時抽花名籤,黛玉抽中的正是晴雯死後掌管的「芙蓉」。但只有外表相似,並不能構成將二人扯在一起的理由,讓賈寶玉為她們深深著迷的,是兩人性格間共同的特質──「真」。
儘管因生長環境之不同,兩人在個性表達上仍有顯著差異,但本質都是基於一股不願屈服於嚴酷生存壓力的純真性情;至於在才能方面的展露,黛玉擁有超凡的文學才情,而晴雯工於女紅。兩個分別在正冊和又副冊名列榜首的女子,在大觀園眾多女性當中,具有相似而鶴立雞群的地位,同是曹雪芹視若珍寶的角色。至於為何要在黛玉之外另外創造晴雯,是為了要使讀者從晴雯更理解黛玉,把單寫黛玉的篇章還不足以形容她的部分留給晴雯去表現,讓一種美好的人格形象在讀者心中更完整、更細膩。
由此,當晴雯與黛玉相繼死亡,不啻代表著作者一手創造出的「人間樂園—大觀園」的毀滅。大觀園之所以美,就是因為裡頭住著最美麗純潔的女子們,而其中「美之代表」的先後殞落,讓整部書的悲劇性質具有一層形而上的意義,也就是相對於「世族衰敗」之表面結果的「美的毀滅」。
部分學者認為,《紅樓夢》從超脫的角度而言並非悲劇。極致之美尚存於仙界,並非因人間之死亡而徹底消失;同時賈寶玉勘破情緣、脫離紅塵,反而讓他更接近存在於渺渺宇宙間的終極道理。但即便有別於人間的另一個空間真實存在,也不能抹滅此種「美」被殘酷的人間毀滅掉的事實。在榮寧二府不斷發生的死亡事件,絕非空洞的「回歸仙界」或「脫離苦海」所能正當化或自我安慰。在《紅樓夢》的「現實」中,晴雯含冤而死,黛玉抱恨而終,無數年輕燦爛的生命香消玉殞,曹雪芹難道只是想表達「一干情鬼了卻恩怨後回歸情司」的流程而已嗎?這些生命的殞滅都帶有一種共通的特質──年輕貌美或才情洋溢的女子,作者對其餘年齡層或男性的生老病死不多作描述,應該具有其特殊旨意,意即多視角地重現「美麗的消逝」。
無論是表象的大觀園或寧榮府衰敗,或是眾女兒「原應嘆息」的命運,真真切切發生的事實,就是這些女子們面臨的悲傷的結局──出家的出家,例如芳官、紫鵑和惜春;出嫁的出嫁,例如湘雲、寶釵、探春、襲人;死亡的死亡,例如鳳姐、尤三姊、司棋、晴雯和黛玉。作為一部真正的悲劇,連出嫁的女兒們都沒有幾個有好下場,湘雲和寶釵的守寡、探春的遠別、迎春的被虐而死……這所有悲劇的極端,就是以晴雯和黛玉為代表的死亡。
最美麗、最有才華的晴雯和黛玉,是作者最鍾愛的角色,然而連她們最終也躲不過死亡的命運,或許說,她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表現一種極致的「美的死亡」。作者創造出她們的理由,就是透過她們陳述在封建時代中一種令人惋惜的「美的毀滅」,從而傳遞他本身的傷痛和不捨。
因此,就這個角度而言,《紅樓夢》依然是悲劇的顛峰之作。它款款陳述了一連串發生在人間的「美的毀滅」,最終讓男主角賈寶玉以「超脫」來度過這毀滅的疼痛。因而這股悲傷穿越了天地時空,絕非消失,而是永遠存在於縹緲的仙境,存在於每個看過這個故事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