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隻蝴蝶悠然飛渡蒼海,你的眼神卻告訴我,春天正在離開。
已經忘卻了童年時約定的密語,用粉筆畫在柏油路上的跳格子也早就被雨水沖刷殆盡,一條白蛇幽幽地從我的夢裡潛行至你斑斕的畫布上,從此我再也想不起你半夜抱著棉被睡在我房間地板上的原因,想不起無知的我們在彼此身上留下的殘忍腥紅的傷害,想不起從什麼時候起你的照片不再露出笑容,想不起為何只是一步的距離,卻從此天涯海角兩不識。
人人都說,生活在幻夢中的人或許比現實的人要快樂許多。為了保護那脆弱的靈魂不致分崩離析,人的大腦自動把世界用半透明的雲母片覆蓋起來,隔著鏡花水月,現實的殘酷被美化得煙雲繚繞,於是內心深處渴求的永恆私密的幸福空間便會牢不可破。
但是你呀,我親愛的。你卻悲慘地活在幻想和現實的交界。那雙蠟製的翅膀奮力想擁抱太陽,卻還在鼓動的時候便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於是你掙扎。儘管翅膀已被鏤空成一副怵目驚心的白骨。
我知道你總是看著我。可是我們從小便不是站在公平的起跑線上。驕傲作祟下,我不擇手段讓自己在狂風暴雨中苟延殘喘,而你卻放任自己的天真,甚至以這柄天真之劍與世界為敵,我看見你掙扎著不斷殞落,讓這份天真將你導向亡途。
你看著我。我們急著劃清界線卻又以彼此為榮,忙著自相殘殺卻又相互救贖。親愛的,你想成為我嗎?現實與夢幻兩邊拉拔,你疲於靈魂與渴愛終日的角力,卻讓我繁茂的花葉遮蔽了你的眼睛,使你盲目了體內的幾何,而那線條的樣式早已隱身於不規則的視點,從而鍛造出更美麗的平衡。自我的模子裡翻鑄出來的不會是你也不再是我,你隱約明瞭這個道理,夢中的恐懼於是成真。
你修補著破爛的羽翼,偶爾以無賴的姿態向外求援。沒有人知道如何讓一頭鹿披著血跡過冬,而除了提供你狂風怒吼的闃寂墳場,我的存在於此毫無用處。
(當你的眼神透露出春天正在遠離,誰還能來向我兜售一束細長的夜?在這樣一個失卻花香的季節。)
散落一地的照片都已經沒人要看了。那間白色的大房子,再多的傷口都因年歲增長而轉換成理解與心疼。我從你的戰線轉換立場,留你一人孤軍奮戰,你憤恨於我的叛逃,卻不知我其實從未真正與你同謀。在那些成長過程的風暴中,我用自己的方式抵禦死神的威脅,而你在十六歲那年終於看透這美麗的錯誤,我徹頭徹尾都不曾是你叛逆的戰友。
離家以後,我獲得真正的自由,你卻依然深陷泥淖,像被遺棄在前線的孤軍,與整個世界為敵。然後我們開始分頭在進行一場必然失落的遊戲,即使早就知道結局,還是不得不為那其中甜美的震顫動心。
我們耽溺於那疼痛的快感而心力交瘁,從而一再墮入輪迴。
雨聲如亂麻。我是全世界對你最絕情的人,但只有我懂你,打從心底知道你的夢想的偉大與平凡。而越是透徹夢想的魅力,就越有深陷的警惕。曾經我說過全世界我最恨你,然而親愛的,其實全世界我最相信你能達成目的。
若要不傷心,最好的方式便是不要擁有,但我倆性格唯一相像的地方,就在於永不放棄。
你的靈魂是一片青瓷,唯有最溫柔最殘忍最無辜的火焰才能燒出如此細緻的冰裂,凝立時空之中一千年,你卻不讓它碎。而我的心是遍地白骨流沙的荒野,因空中的戀情過於繽紛柔軟,就總是錯愛蝴蝶。
親愛的,請讓我為你禱告,儘管這禱告會因懺悔的情緒而輾壓成一片蔚藍。
多後悔小時候吝於給你一個擁抱,後悔那些擦肩而過的冷漠,後悔當你用油腔滑調來包裝那聲「我愛你」裡頭的真心誠意時,自己的輕蔑和忽略。
請讓我為你禱告,願你堅強勇敢,終有一天在天空自由翱翔。
願你依舊緊持那把天真之劍,俯視湛藍海洋,那裏有我虔誠為你祈禱。
而在那之後,那些暴風雨中的隱喻如何被你接住,已經沒有關係了。
因為我們已然不再害怕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