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妳的周杰倫出現了……快來看……」停止轉換遙控器上的按鈕，母親放下待洗的餐盤，拿著抹布走往客廳。她也是會看綜藝節目的人，但我們看的類型不同，她總把我的偶像周杰倫，具有獨特風格的演唱，當作「唸歌」，不像「她的周杰倫」──費玉清先生唱歌如此清晰；這觀念之間存在的落差，隱隱地藏在彼此的暗房，尤其午夜，於睡夢中的意識不斷進行竄流、翻攪，並回想起人家都說我們倆站在一起像姐妹時的畫面，我笑得停住了嘴角。在別人眼前，我們是真姐妹，但實際上她偷偷佈了一條拋物線，告知彼方終點，讓我按著固定的路線往前。

        當天空落了雨，母親不准我出門，即使是難得的同學會，也照例辦理。突圍數次後，朋友們自動學會先觀察天氣，為我挑選吉日；下課鐘響，同學總是邊聊天邊走回家，而我得慌亂地整理書包，趕在分針移動至準點前，站在校門口旁的飲料店，「是老師很慢才下課，又不是我的錯……」混亂的交通和喇叭聲響的背景，母親騎摩托車載著我飆走，運氣好的話，偶爾轉頭能和同學遙遠地揮手說再見，下一秒我已在補習班的座位上；家裡的規矩，由生活中的細節構成，若由白紙黑字寫出，四天三夜也寫不完全。每天早上床頭鬧鈴聲響超過二十秒，便會聽見母親在夢裡大聲呼喊，心裡的害怕直接反射至大腦，立刻起身；更害怕的是，怕這條拋物線長久下來，變成一面很大的傘，不管放晴或雨天，都罩著我走，像一塊揮不去的影子。

        一直到上了高中，母親仍堅持載我去搭校車後，再去上班，無奈那天校車遲遲未來，我拿起衛生紙擦拭眼鏡；突然，眼鏡折成了兩半，嚴重近視的我，看不清她的臉及車潮，只隱約聽見「你快先上車，等一下我再幫你拿去學校……」於是我搭上了那班一路風景模糊的校車。早自習趴在桌上寫考卷時，母親忽然站在教室門口，她把舊眼鏡塞給我，沒多說什麼；那天我連三角函數的基本公式都忘了，一堆沒有意義的符號和數字在卷子上跳躍，我忽然好想跟著母親一起去工作，幫忙這個家多賺些收入，不能只是坐在這裡的啊！

        後來，我才發現這個家有更大的缺口，是父母親之間那打不開糾纏的心結，好幾次我想狠狠甩房門，從窗口偷爬出，不願再聽見爭吵。老實說，父親並不是個壞人，抽菸、喝酒的習慣都沒有，只是他經常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整個禮拜也見不著人；有次母親南下到高雄照顧生病的阿嬤，出發前叮嚀我照料一切，包括弟妹們上學、洗衣服等；但我始終不敢告訴她，那整整一個月，父親的朋友常常來家裡打麻將，洗牌聲如鬼魅般迴繞每個夜晚，菸味飄散至樓中樓最高層，我的房間。那一陣子，我幾乎很少走出房門。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母親曾經說的一句話：「若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離婚了……」原來母親與我的距離，是那樣近。兩人以嬌小版的身高互相對稱，好讓我體會，從她視角看到的一切。衣服也可以互穿，但我不太喜歡歐巴桑俗到底的款式，難以忍受流蘇線條或亮片散發的詭譎光線；而母親穿上我的T-Shirt，便會年輕許多。

        而如今，母親已不在我身邊，永遠。

        時常想起她對我的那些要求，像約定俗成似的，陪我渡過童年，渡過經血不順，疼痛蔓延全身的青春期，到底養成了該有的好規矩，不哭鬧、作亂，懂得應對進退；可母親讓我自己一個人走到婚姻關卡前，「別人家的女兒，人家何必疼？」還來不及回答，母親匆匆趕著離去，她怎麼捨得看我身為人妻，卻不知所措的樣子呢？於是，我試著穿起流蘇線條加點亮片的服裝，看起來有一點兒不搭，但總會習慣的，總會習慣……。

        電視上播放著「千里之外」MV，周杰倫與費玉清最新推出的歌曲，「親愛的媽媽，妳還喜歡他們的合唱嗎？」

會寒祙 一句關心的話
你著穿乎燒燒 會記得蓋被
吃飯啊祙 一句簡單的話
想要對你講 敢也擱有 機會…

　　這是洪榮宏先生所演唱的歌曲，是一首懷念爸爸的歌曲，每次聽到這首歌曲，總是會讓我想到我厝的阿爸，總會使我心頭感到一陣酸。

　　阿爸是做工仔的人，沒有所謂的明確上班時間，對方一通電話，就要立刻出門，常常都是七早八早，有時我們根本還沒起床上課，伊已經出門，或者晚上九點、十點還在加夜班，也沒有固定休息的時間。我們在家休息的日子，伊還要在外頭吹風曬日，整個皮膚曬得黑漆漆。

　　印象中，我完全沒看過伊穿過西裝，或者正式一點的衫仔，總是一身沾滿泥水與黑漬的工作服，一雙長滿繭、關節又大的手。不知何時？歲月在巨人身上留下了痕跡，在我抱怨學校餐廳的飯難吃時，白髮多了上百根；在我與同學狂歡歌唱時，皺紋多了上千條；在我逛街花錢時，步伐慢了上萬步，原來，巨人也有衰老的一天，但仍不改巨人帥氣的模樣，還是我喜歡的汗水味，還是阿爸掌中傳來的溫暖，與溫柔的笑容。阿爸的面上所留的，是晟咱一家換來的代價，一雙手，一雙鞋，一步一步牽咱經過。

　　雖然工作忙碌，阿爸還是有休息的時候，伊上愛和阮們講卡早的代誌，阿爸的厝是農家，厝裡生非常多的囝仔，攏愛透陣種田，毋啥密消遣，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大家真快樂，有錢人的厝，才有電視可以看，大家攏會在門口圍作夥，透陣看電視，上愛看布袋戲，不管是史艷文，還是藏鏡人的台詞，大家攏會唸。聽阿嬤說，阿爸晚上還會做夢，一手操弄著史艷文，一手是藏鏡人，口中念念有詞，兩手交會，開始阿爸的布袋戲大戰，實在是真趣味。

　　阿爸也真甲意唱歌，有時陣會哼唱幾首歌，伊上愛唱洪榮宏，雖然旋律落了，拍子掉了，歌詞也不全唱對，但我總覺得非常有韻味，是屬於阿爸的味道。伊也甲意飼粉鳥，雖然媽媽總是毋歡喜，嫌伊愛鳥毋愛家，定定黏在粉鳥櫥，一步毋愛走開，攏是愛媽媽生氣叫伊回來呷飯，有時陣，就會因為這吵架，實在是毋知袂講什麼，最後阿爸妥協了，就再也毋飼，雖然有時陣，會看到伊在看粉鳥的冊，看起來有點落寞，但阿爸果然還是比較愛家。

　　阿爸是個非常有幽默感，反應真快，有一次，

我問伊：「為什麼有冬瓜、西瓜、南瓜，怎麼沒有北瓜？」

阿爸講：「有呀！有北瓜。」

我問：「哪有？」

伊講：「白瓜，白色的瓜。」

當下，我忍不住笑出聲，阿爸的反應實在有夠快。伊也是老人身，囝仔性，細漢的時存，伊攏會陪阮們七桃，不管是躲避球，還是覓相找，伊總是笑瞇瞇，用著誇張的表情與動作，總是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雖然現在因為在外念書，比較少回家，但偶爾想起那段小時候的時光，總是會令我感到愉快，真的很懷念。

　　雖然我家的生活沒有真好過，但是勉強過得去，阿爸真少和我講厝裡的代誌，但是有一次，伊從學校載我回家的時陣，正經過雪山隧道，伊雄雄對我講：「要節儉一點，家裡沒有很好過，不要亂花錢，要留些呷飯錢，不要花在買冊、買衣服…」

「我知道。」阿爸自顧自地繼續說，似乎不在意我有沒有回答。

「以前，我還在被人請，收入毋多，都要省吃省用，才有夠用，有ㄧ介，欠用錢，只好厚著面皮，去跟人借，那是我頭一介欠人錢…」阿爸說到這裡，嚥了下口水，繼續說著。

「那種感覺，毋是真好，所以我以後，都毋愛欠人錢，有錢，我還，沒錢，就拼命去賺，雖然毋多，但加減還，所以你愛好好讀冊，將來才免這麼辛苦，做工仔的人，真正就艱苦。」

「老人，才會老講以前。」爸爸聽了笑ㄧ笑，繼續開著車。心頭似乎感到有點酸、有點痛，我努力地用著平穩的聲音說話，但聽起來像是小貓叫，鼻音很重，於是我選擇沉默，撇過頭，假裝睡覺，表面上看似如沉穩的溪水，其實是暗藏洶湧的漩渦，咦？隧道裡怎麼有雨？一滴、兩滴…怎麼停不下來？

　　彷彿晃動著整棟房子的刺耳鈴聲，就這樣劃過還在沉睡的耳膜。被驚醒的我僵住在床上，隔著牆我聽到電話被匆忙粗魯地接起，聽到先是不耐然後旋即刻意壓低的回答。那細碎幾不可聞的低語竟然比方才浸在黑暗中的寂靜刺耳、令人不安。怎麽了？我想問，但我只是屏住呼吸，閉上眼讓那低語搔刮著耳邊。就在黑暗重新開始吞噬意識的時候，我依稀聽到電話被輕輕地掛上。拉著棉被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怎麽了？

　　隔天早上我嗅著滿屋的不確定出門，因為經驗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那不是我能處理的事。也因為經驗我只感到一絲擔心，因為習以為常所以只讓恐懼失去的刺痛在心上閃了一下。這種事情的結果和以前一樣就最好，和以前一樣有驚無恐就最好，雖然有一部份的我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自我麻痺，甚至是未見棺材前的一廂情願。

　　放學之後坐上車，我知道今天不會直接回家。「阿婆還好吧？」我問。後視鏡裡媽點了點頭，「沒事了。」沒事就好，本來還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雖然我不知道這一次是哪裡出了問題。是心臟血管栓塞嗎？是因為尿道感染又發燒了嗎？還是又中風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事就好。

　　我討厭，在深夜時分響起的電話，因為通常，它會把我帶往醫院，而外婆正在那裏。

　　從我小時候到現在，外婆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年輕的時候不懂得愛惜身體，母親總是這樣說。她說外婆年輕的時候，吃起來、玩起來是沒有節制的：一口氣吃光愛吃的菜、在鄰居家打麻將到隔天天亮。那時的外婆，風華正盛，正是年少輕狂之時。那是段很快樂的歲月，但卻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所費不貲。四十幾歲時她倒了，腦中風，這是第一次。驗出糖尿病、第二次、第三次的中風，慢慢地她就像一部邊走邊散落零件的機器人，逐漸分崩離析。曾幾何時，比冰雪銳利的時間將所有風華蝕去，當我逐漸懂事、力氣大了，不再年輕的外婆卻只能坐在輪椅上，讓晚輩們推著。

　　從幾年前開始，外婆的健康狀況開始拉警報，除了糖尿病等宿疾，當年那段荒唐歲月所帶來的傷害開始反噬她。高血壓帶來的心臟病、暈眩、易疲，外婆像是一座被狂風沙快速侵蝕的塑像，老得很快，不能夠在像年輕時那樣隨心所欲。健康每下愈況的外婆，變得像一顆不定時炸彈，心血管的疾病讓她時時刻刻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中。也因為這樣，我們家，開始習慣深夜電話的打擾；開始習慣紅著眼衣衫猶亂就在寒夜中直奔醫院；開始習慣手術房外帶著消毒水味的寂靜等待；開始熟悉哪間醫院單人房一天多少錢；開始認識總是嚴肅和你討論病情的「權威」們；開始習慣，外婆老了。

　　我開始習慣隨著母親出入醫院，開始習慣醫院大廳的熙攘、走廊壓抑的寧靜還有病房裡面那看著電視的單薄身影。經過好幾個被驚醒的夜晚後，我開始習慣在隔天放學後到醫院探望正斜躺在病床上、看著電視笑著的外婆；也曾經和幾個表姊弟一起，在即時通上為準備開刀的外婆集氣，有些倔強地在狀態打上「外公外婆繼續走下去」；也有一次在醫院的走廊撞見母親和幾個兄弟討論病情，儘管那時光線晦暗，卻足夠我看見母親眼角閃過的一抹晶瑩。盡量配合家裡的活動去陪外公外婆，或許他們的生命已經如沉日一般，幾乎被大海淹沒了吧？再陪他們，也沒幾年了，令人心酸的事實啊，儘管外公外婆都還很有精神地笑著呢。

　　一次次地，那夜半鈴聲，那猛然驚醒，到後來竟也習以為常了。好像真的這電話會三不五時響一下，讓焦急的母親去照顧不久後就會像以往那樣的外婆，好像真的忘了，有一天，這夜半的鈴聲會突然安靜下來，然後再也不響了。年少的我對於死亡畢竟感到太抽象遙遠，或許只有等到那電話在暗夜中沉寂之後，我才會想起來，喔，外婆，不在了啊。 

　　我討厭，在深夜時分響起的電話，但是我卻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面對，它永遠沉寂的那一天。

老爸˙回家真好˙安寧照護

 

     爸爸在今年的93歲高齡，也終於讓我們做子女必須面對這一時刻了，還好他沒有像媽媽當時長期臥病在床受病痛的折磨，與長期被別人選擇方式受照顧的煎熬，所以當爸爸病倒起今，其實才一個多月而已，但慶幸的是，他很安靜，似乎默默在接受人體老化消逝的事實，而一顆惡性腫瘤其實已悄悄在侵蝕他的腸胃了，並且快速移轉到脾臟等多處，所以我不忍的看待老爸慢慢的消瘦、萎縮，其實爸爸很堅強，沒聽到他喊痛，而唯一能看到他的不適時，只有緊閉著雙眼和皺著眉頭，這一點，我感到一點欣慰。

    我輕輕緩緩在他的眉間慢慢來回按摩著，心頭響起跟爸爸說話的聲音：『爸，愛您』女兒輕輕繼續撫摸您的額頭、您大大的耳垂、您鬢白的耳際以及黑色點點的老人斑，這般景象，彷彿當年媽媽在醫院時是一樣的，我訝異的告訴在旁的姐姐，此時護理長貼心的來說明『安寧照護』的用意與關心，當姐姐提到已經不能進食的老爸，是否可以繼續打點滴補充養分而延遲他的壽命，護理長的回答：「延遲是病人的意願，還是我們的意願，重要的他是否可以在不痛苦的情況之下，走完這人生最後的一段路，因為不管化療與任何急救措施對已高齡93歲的人，是否堪虞負荷？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呢」？其實護理長的這段話，是讓我們做子女去思考的，醫院的本分也只能說明與表達，是無法代替家屬決定的，尤其醫生已提出安寧照護的需要，那我們做子女，要如何看待啊！而照顧病人的壓力，我卻已在姐姐的臉上看出端倪。而不愧身為護理人員的護理長也感受到，所以她輕聲的安慰姊姊說：「不要到時人走了，您卻倒了，自己要保重才是」。

    是啊，爸，愛您。捨不得您微弱的聲音辛苦表達時，而聽者卻要您一次一次說一遍，而您放棄了，感覺您用力的搖頭，我們總是無法體會病人的需不需要與適當，所以生病走到這邊還是無法自己來決定，我想身為病人真情何以堪，因為病人無法申訴，因此我們更需要更多悲憫他人的胸懷，體會病人的心情，以病人的舒適為前提，而為病人下任何瀕臨死亡的最後抉擇。

    是的，"安寧照護"就是讓病人回到自己的家，慢慢走到人生終點，可能就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但隨時有駐診醫師可協助前往病人住家做居家療護，這是免於病人再次往返醫院的麻煩與不便的貼心。當爸爸知道出院，又聽到會有醫生到家裡看他時，93歲的老爸卻出奇的開心，聽他努力從電話中傳來微弱卻清楚的聲音，要我回去幫他拍照，因為他認為這是一件光榮的事，他要跟醫生拍照留念，我為此看到老爸的反應，也興奮的笑著雖然最後出院時沒碰到醫生，但我請笑容滿面的護理長代為跟老爸的心情撫慰一番並一起合照，是啊~我終於拍下這一個畫面，這是存在爸爸念頭裡認為是他平常做人成功所得到尊敬禮遇的光榮，是啊，老爸就是啊，您是成功的，您是光榮的，我們回家吧。

    在手扶著您瘦弱的身體坐上輪椅時，準備從15樓要坐下1樓，在電梯的鏡子裡，卻不小心看到您那緊閉雙眼不敢看自己削弱的臉頰，眉頭更緊了，此時女兒的心情突然鼻頭一酸，難過的無言無語，親愛的老爸，我們回家了，真好！